萧裕纯亲自去司马狱门口接人,从梅影秋那里得了消息,他摔了一套雨过天晴的汝窑杯子,把大狱的屋顶几乎要掀了起来。好,你说宋明哲有恙在身,萧裕纯盯着典狱长一间间看过来。

“不急,病人嘛,现在牢里人多,我们慢慢找,找到就行。”他手里扇子扇出来明明是清风习习,典狱长如同置身火焰山,额头上的汗水争先恐后冒出来,兼之腿肚子打着哆嗦,样子狼狈至极,终于承认半月前被司马狱带走了。

萧裕纯带着火气杀到司马狱门口,司马狱去岁接待的人还在,给他上了茶,查了半晌,告诉他人还在。萧裕纯的心放下了一半,二哥那个时候,是接待人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问他,如果人没了如何。

该如何就如何。

萧裕纯纹丝未动司马狱的茶水,要求亲身到牢狱门口等着。司马狱说是监狱,其实更像是一座修行的塔。萧裕纯驻足站在塔下,看着恍如张牙舞爪的飞檐,和屋檐下叮咚作响的招魂铃。

“人出来了,出门十丈开外,概不负责!”门口一个大嗓门的白衣人喊道,萧裕纯死死盯着,上下打量,宋明哲穿着一身还算洁净的玄色布衣,脸色虽然苍白了一些,但是看着并没有严重的伤痕。萧裕纯另一半的心也就此放了下来。

一步两步三步,宋明哲抬脚朝着萧裕纯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盯着萧裕纯。这下连萧裕纯也觉出一些不对来了,这时候不应该张开双手给自己一个安心的拥抱吗?

恰恰好,走出十丈,宋明哲脸上肌肉抽动,笑了一笑,腿脚一软,已经是瘫软了下去。萧裕纯慌忙冲上来扶起,忙乱中跌断他向来珍爱的扇子骨。

“宋明哲,宋明哲你醒醒!”萧裕纯坐在地上,发丝散乱,拼命摇晃着宋明哲。

宋明哲慢慢睁开眼睛,像是刚刚看到小王爷一样,声音低若蚊呐,“你来了?”

萧裕纯喉咙里嗯了一声,双手颤抖着抚摸上宋明哲清减的脸庞,鼻子一酸,眼前就要模糊。

“不要让祖父,看见,我,这个,样子。”短短一句话,宋明哲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说完,说完侧了侧身体,努力抬头看着萧裕纯的下巴。等到他一个好字,宋明哲慢慢呼出一口气,不知是昏迷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萧裕纯十个手指像棒槌一样,解开宋明哲的领口,倒吸一口凉气。右半边身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口,肩胛处特别深的一道。伤口清洁过,处理过,兴许是上了药膏,反而增添了几分狰狞。

他一定很疼吧,上次去吃滚烫的砂锅被烫了一小下,他唧唧哼哼了一个晚上。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早早把他救出来的吧,自己桌上床上说过那么多的大话,他总是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他一定撑着一口气等着自己吧,这样一副伤残的身体,强撑着走过十丈。萧裕纯权势在手,计谋在心,关键时刻却放不下身段,放不下自己的臭架子,哪怕是冲进去,早一时一刻把宋明哲带出来,也是好的。

那么多的内疚聚集在一起,像是锅里泛滥着泡泡的一锅浓汤,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萧裕纯抱着宋明哲楞在当场,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句,“对不起。”三个字,轻飘飘,除了天知地知,只有昏迷中的当事人,所以这也算,无人知。

宋明哲做了很多梦,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一个疲于赶场的看客,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

宋明哲梦见前世父亲出殡那天,叔叔们搂着他的肩膀,他咬着牙红了眼圈没有哭出声来;宋明哲梦见妈妈浑身鲜血被送上救护车的那天,小小个子的他哭着喊着在后面徒劳的追着跑,手术室外爷爷红着眼睛告诉自己以后祖孙相依为命了,宋明哲扑在盖着白布的救护担架上,泪如雨下;宋明哲梦见自己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兴冲冲骑着车回家想要告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的笑容;宋明哲梦见自己被砍伤前一天早上,朦朦胧胧晨雾中,踢着拖鞋下楼买好了煎饼果子,抬头看看日头,真的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治不好也给我治,人好好的走出来,你说不行就不行了?”隐约听见小王爷在折磨医务工作者,另一个陌生的声音结结巴巴回答。

“这位公子原本底子还算壮实,之前像是伤寒未除病根,牢狱之灾,多损元气,这几种症候一起发作起来,一时高热,昏迷不醒也是有的……”

自己这在哪里,还去蹲过监狱,不是吧,自己连开车都不和别人起争执,随时能开出无犯罪记录证明的呀。自己的身体好重,头完全抬不起来,肩膀像是有千斤重,视线模糊又清晰,宋明哲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很快有一张好看的脸俯视着自己。

宋明哲眨了眨眼睛,分辨着眼前这张看似陌生的脸,这个人长得真好看,长长的凤眼里居然满是担忧和焦虑。像是电影的回放一样,宋明哲想起了元宵节花灯下一张模糊的笑脸,和当下的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是了,萧裕纯,像是汇聚的光找到了焦点,凝聚成光斑,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把整个人笼罩进去。

这里是大梁,我是宋希,我也是宋明哲,我为自己带药箱。

高烧中的宋明哲总是陷入半梦半醒中挣扎,大部分清醒的时间里,都是一个沉默的书童给自己换药,熬药,或者就是眼睛不眨一下守着自己。尚有一息吐槽能力的宋明哲表示,皮革厂老板带着小姨子跑路时候遇到的债主,也不过如此了罢。

剩下的一小半时光看到的是萧裕纯,他笨手笨脚给自己喂药,把汤药洒在自己的被子上,脸上,用勺子把汤药几乎倒进自己的鼻孔了。宋明哲表示这位好心人,能否让我仰脖一口闷,免得一小口一小口文火细炖,每一口都是不同的苦涩感受,你果然是上天给我的又一道考验!宋明哲郁闷的想,偷瞥见萧裕纯眉眼间显而易见的憔悴,宋明哲无端想起自己前世在前任宿舍楼下站着等候的那一个雨夜。

他想等她回心转意,他想等一个他们携手到老的美满结局,他想等共她一个最美黄昏,可是他没有等到。宋明哲浑身湿透,整整站了一夜,也未能让她回心转意。宋明哲微微侧脸凝视萧裕纯,孙猴子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仍然没能逃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自己大概也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心了吧?

哗啦一声,琉璃的帘子被重重掀起,五彩的琉璃在阳光下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芒。萧四娘焦躁的走进门,在屋子里踱步,倒是傅雪彦,神闲气定在坐在棋盘前。

“裕络,陪我下盘棋吧,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可就输了我一局。”傅雪彦柔声道,声如淙淙溪流,有着让人冷静的奇异力量。

“象走田,马走日,人生如棋局,有些人下棋,有些人在局中而不自知,有些卒子永远过不了河,”傅雪彦一手拎着袖子,一手布置着棋局,“这一局输了,下一局赢回来便是,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无愧于心就行了。”

萧四娘的凤目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嘴里喃喃,“是啊,无愧于心。”她苦笑了一下,低头全神贯注着棋盘,拈起棋子,眼底隐约的焦躁,轻抿的嘴唇,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心不在焉。旁边茶盏里是一汪碧绿的茶汤,带着鲜活的力量,看不见的风吹过,水面轻轻触动,不知道乱了谁的心房。

宋明哲恢复的不错。外伤渐渐痊愈,只是右手似乎落下了后遗症,握笔时间长了便不由自主的颤抖,面前宣纸上大滴落下的墨水晕染开,宋明哲左手抚上自己右臂,久久不语。

宋明哲没有理会书童无声的抗议,给自己来了一个大桶热水,牢狱里不过湿布擦擦身,司马狱倒是有很多洗澡的机会,但是都得不到放松。宋明哲在热水里发出舒适的□□声,把腿翘在木桶边上,不知道是不是萧裕纯的习惯使然,这所私宅提供的沐浴服务居然还带有花瓣。

娘,是真的娘。宋明哲想想萧裕纯一本正经泡在花瓣里,忍俊不禁给自己捧了一捧花瓣水,吹飞了隐藏的少女心。

站起来披着大红色的外袍,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镜中人雪白的瓜子脸,火红的唇,乌油油的头发,只是敞开的衣袍领子里能看到右边胸口蔓延到脖颈的大片新伤,像是打了霜枯萎了半边的玫瑰。

宋明哲蹙着眉头,“知道哪里有纹身的师傅么?”他回头对沉默的书童说,对方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宋明哲私下里给他起名哆啦a梦,只要自己想要的,需要的,他在点点头后总能满足,简直是宅男管家的终极梦想版。

没有几日,就有一名衣着整洁,手脚规矩的男子被带进了宅子。宋明哲诧异,原来纹身还有外卖服务。

男子拉出若干图画,轻声问道,“公子想要什么图案的,纹在什么部位的?”

宋明哲把新鲜花样翻了一个遍,指着通身大朵牡丹遍体花绣,心中若有所动,“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这个样子不错,可有什么说法么?”

纹身师傅慢吞吞撩了宋明哲一眼,“回公子,君不闻胶东王以金屋为阿娇,门前牡丹如海似江,所以这家传的图叫做金屋藏娇。”

宋明哲像吞了一个巨大的鸭蛋,憋在当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个算了,还有其他的么?”

宋明哲随手翻翻,多是花鸟鱼虫,飞鸟走兽,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能纹一个麒麟吗?鹿角龙鳞,踩火焚风的那种。”

纹身师傅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暮色下的皇城,自有一番肃穆的气氛,上千名鼓手星罗棋布在广场上,敲打出整齐的节拍。

“魂归来兮,佑吾社稷。魂归来兮,大梁真龙。”鼓手呐喊声传遍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早夭的继承人或者君主,会有这样的隆重的仪式,希望他们高贵的灵魂能够保佑大梁风调雨顺,自大梁开国以来,这不过是第二回举行招魂仪式。

大庆殿前,带着蛮荒面具的巫师跳着节奏奇特的舞步,暮色下,面具上鎏金光芒流转,像是古代神兽重生一样。□□上身的鼓手节奏越来越快,整齐划一的叫喊声,划破了原本宁静的夜空。

后宫曲曲折折某个角落里,有人月下焚香祭拜。官家带着心腹大太监,算是独自一个人在如同迷宫的后宫里游走,今天是太子的百日,白天走完了许多流程,老人家身心俱疲,需要一点儿带颜色的安慰剂。咳咳,天天翻牌子多没有意思啊,没有意外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就算是九五之尊也是喜欢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调调。官家他啊,一盏孤灯,走在夜色里,漫无目的,走了一刻钟居然一个活人都没有遇到。

“这宵禁执行的也太严格了一点,是谁再管这头的,回去给他放带俸禄的假期!”官家装作欣慰的样子,内心的郁闷不是一点两点。大太监老董缩着脖子不说话,喜怒无常的领导面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是生存所迫。

忽然闻到哪里一阵甜香,入骨入髓,心房瘙痒,筋骨酥软,兼之少女清脆的声音,真是人未至跟前,已经酥倒在原地。

官家像是尝到了蜂蜜香甜的熊瞎子,直立起身子,凭借着好鼻子,在楼阁林立的宫墙间穿梭,时而又如同自信心爆棚的老猎犬,对着某个方向深信不疑的走下去。

终于走到御花园左近的一处海棠花下,窈窕少女站在花树下,手里一盏光线柔和的宫灯,对着官家款款行礼,姿势之优美,已是让阅尽千帆的官家为之瞩目。

“见过,见过陛下。”女子慌忙下跪,灯光下终于被看清了容貌,真正国色天香,天生一段柔媚风情,见之忘俗。

那天,天上一轮血月明亮,有人说,这是奸妃当道的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