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宋明哲如同被上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上到祖父下到乾宝,整天在自己耳边碎碎念,烦躁的不行,一气之下,除了早饭竟都是自行在外面解决的。

想找萧裕纯讨个主意吧,结果这小子似乎被禁了足,可怜巴巴的让西风带给自己几句话。上回说到的莞嫔已经封了妃,官家不是在御花园扑蝶赏花,就是招了百戏在后宫玩的不亦乐乎,别说朝臣了,就连皇后轻易都见不到官家的面。端王父子正是如日中天,形势大好的时候,居然被禁了足,这个,和自己有关系?

宋明哲在端王府外等了两个时辰有余,愣是没能进门。他抬头望着端王府肃穆庄严的大门,以前没有觉得门槛这么高,门这么难进的呀。

借口小王爷欠自己一副画,往府里递了话,又过了半个时辰,里面倒真个儿送出来一副画,宋明哲喜出望外,至少能和被禁足的同志接上了头了。拉开画卷一看,居然是那幅从点墨书屋狸猫换太子换出来的一副画,异域的青山绿水图。

宋明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连空心的画轴的都掏空了,没有发现任何字条暗示,并无只字片语相送,他只能挫败的承认,这回小王爷的禁足令执行的很严格啊。

这一向一日两餐都在外自理,很快宋明哲日常开销渐渐入不敷出,没有脸面跟着祖父蹭诊金,坐在百草堂的堂上又担心砸了祖父的招牌,况且在祖父眼皮下实在是发挥不佳。宋明哲脑子一转一个弯,把房间门后头落了尘土的布幡拿出来抖抖,从后院牵了闲的发慌的宝马追风,单枪匹马一个人去了城西。

老地方,宋明哲和茶馆老板说了一声,重新撘起了摊子。

城西依然是那个城西,卖力气的苦哈哈在树荫下三五成群休息,背着筐子的脚夫操着各地不同的方言,穿梭在收货的货郎中,计较着价格的高低,货品质量的好坏。

专门在集市上表演的各色艺人倒是没有看见几个,据说是原来的菀嫔现在的宸妃酷爱百戏,官家为搏佳人一笑,大梁民间百戏艺人尽数被网罗进了宫里。

宋明哲等了一个早上,除了几个提前中暑的“膀爷”,干巴巴直接拿了人丹给人家喂了,嘱咐人家多喝水,注意不要在大太阳走太久,竟没有别个病人了。

国民身体素质提高是好事,宋明哲暗自嘀咕了一句,撇下自己的摊位,开始到隔壁几个摊子上串门。先是在隔壁纸扎马定了好些事物,预备着给麦芽烧了。然后溜达到一个眯着眼睛,道士模样的人面前。

那个道士看着有几分疯癫,看脸颇有几分年纪,但是头发乌黑,一副世外高人的高姿态拿出来,来来往往众人都高看一眼。再看他的摊子,几副破席子,一个褪了色的旧铃铛,身后挂着写意山水,花鸟鱼虫几副画,看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宋明哲好奇心作祟,“请问,你这个摊子是干嘛的?算命?”

疯道人撩起眼皮,眯着眼睛打量着宋明哲,只见青年衣衫虽然破旧,但俱是熨烫平整,也是感觉体面的样子。

他挠了挠胡茬明显的下巴,动作利索的吓人。

“小兄弟,相逢就是缘分,想去哪里看看,世外桃源怎么样,还是想去和金鱼一同戏水?”

宋明哲的手腕被疯道人抓的生疼,“人怎么能去画里呢,你赶紧把放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有的书画都涵盖了作画人的心血,那一刻书画里保留的精气,若是用我这祖传的醉生梦死,就能到画中一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哦,我的朋友。”疯道人喋喋不休念叨着什么,宋明哲却是心中一动。

“除了你的画,我可以到自己的画里么?”

疯道人突然停下了无边无际的自吹自擂,疯狂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豫,“可是可以,但是啊,谁知道你的破画创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万一是迷梦,让你的三魂九魄不得回来,那我可就罪过了。”

宋明哲急急忙忙回到自己摊子上把许笑缘大师的那幅山水图拿了出来。

疯道人衣着虽然肮脏破旧,但是一双手居然白净非常,他闭着眼睛小心摸着画,嘴里念念有词。

“这是许笑缘大师的真品啊,啧啧啧,难得,难得。”

“这么说,可以一试了?”宋明哲急切的等着疯道人一个回答。

对方砸着嘴巴,就地铺开了席子,让宋明哲躺了上去。然后把展开的画卷轻轻自上下而放在宋明哲的脸上和胸口。

“我就得这个姿势怎么头顶再加一个蜡烛就完备了呢?”宋明哲隔着纸,闷闷的说。

“别废话!”疯道士不知道用什么重重打在宋明哲的肩膀上,让后者好一阵龇牙咧嘴。

疯道人果然在宋明哲头顶一拳处,点燃了一只短而粗的蜡烛。蜡烛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发出蓝莹莹的光。而后疯道人拿起褪色的铃铛,丁零当啷摇晃几下,嘴里念叨着,“魂兮去兮,愿求画中游——”沙哑的吆喝声中,宋明哲的上下眼皮打架打的难舍难分,耳边像是听到一个炸雷声,正要脱口而出下雨了。

起身的时候,方觉得自己居然躺在郊外的草坡上。边塞的风,吹乱了他的发,草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宋明哲往前走了几步,看见画中一模一样异乡人走在湖边,他挥舞的手臂大声叫喊,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一般。宋明哲掐着自己腰上的赘肉,自己难道真的进入了画中的世界吗,这不科学呀!

这当然很科学,自己既然能穿越,就证明这个世界存在平行空间,宋明哲揉了揉鼻子。既然到了画里,只能到处找找有没有许大师的线索了,宋明哲顺着草坡往下走,看见湖对岸似乎有一对男女坐在那里。

好像没有在画里看到这两个人,宋明哲紧赶慢赶,一路小跑过去,一路上草滩质感非常真实,地上不时出现的兔子洞,让宋明哲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他看见似乎是年轻的许大师,他身边坐着的是异族少女,两个人放松的坐在草滩上,聊着天。

宋明哲正想凑近看看女子的长相,天边突然传来如雷的声音,“小兄弟,赶紧出来吧,东都之狼来了!”

宋明哲一个机灵,他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头发被头顶的蜡烛撩了几下,他忙不迭的拍打着头发。

再看那疯道人,早就收拾干净家伙,连着破草席一起卷巴卷巴,跟着四散的人群遁走了。

宋明哲抬头看看日头,分明是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阴云。宋明哲回味自己方才如梦似幻看到的那个场景,恍如隔世,到底是动作迟了,自己的摊子反而是没有来得及收拾。被京兆尹捉了现行,好歹交了不少银钱,方脱了身。

事后宋明哲将自己画中一游的情况,详详细细写了,找了个由头,送去了端王府,却是没有收到回音,宋明哲也没有在意。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流淌了过去。这日吃早饭的时候,祖父自己先破了食不语的规矩,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希望孙子考虑一下最近给他物色的婚事。

宋明哲支支吾吾,说不出了所以然。祖父看宋明哲唯唯诺诺的样子,眼前却是浮起儿子当年的意气风发,按捺下心下涩意,低声训诫起孙子。宋明哲捧着粥碗听他说了一段一段又一段,居然还没有完,当下脸色就不大好了。

“…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希希难道是连祖父的话也不听了吗?”说到这里,祖父的话语里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严厉。

宋明哲啪一声放下筷子,“爷爷,希希喜欢谁,想要和谁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呀,况且人生在世有无子女都是要看缘分的,您亲手诊治过的不孕不育的男女还少吗,命里没有这个缘分有何苦强求呢?”

孙子居然敢顶嘴,这一气非同小可,宋老翁的胸口像是风箱拉动一样起伏了起来。婶婶忙不迭下桌给公爹顺着气,口气软话劝着宋明哲,“哥儿就服个软,退一步罢,公爹这半年来担惊受怕,身体没得以往硬朗。”

叛逆期的宋明哲哪里听得进去,兼之与萧裕纯许久不见,胸口一团郁气不散,宋明哲哼了一声,罕见的寸步不让。

宋老翁颤巍巍伸出手指指着孙子,口气已经不成语句,“你,你个不孝子孙……”

“孙子就是这么以为的,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全心全意和那个人在一起,没得三心二意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祖父若是为孙子好,也为孙子多考虑一下吧,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

宋明哲话一说完,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走出了家门。他没有听见的是,身后祖父摔下凳子的声音,婶婶的惊呼声,乾宝的哭泣声。

宋老翁这一气下来,陈年旧疾一起泛了上来,眼看到了下午人就不行了,强撑着一口气,人人都说怕是想再看一眼孙子。奈何宋明哲也生了气,整个下午找他不见,邻居寻遍宋明哲可能去的地方,却是找他不见。宋老翁拖着一口气,相熟的郎中给他灌了独参汤,也就一时半刻,终于睁大着眼睛未能等到大孙子回来就咽了气。

宋明哲天擦黑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的灵堂凉棚已经搭了起来,雇来的乐手已经在吹吹打打,天井里哭声震天。

宋明哲走在巷子口听见鼓乐声,心中觉得沉甸甸的不安,加快了脚步上前,先是觉得周围邻居看自己眼神不对,再往前走两步,心中的那股不祥之感却是化为了现实。门前的纸扎的花圈雪白刺目,宋明哲如同一个不识字的幼童一样,把上面先考宋启宏这几个字看了十七八遍。

他恍如未能从醉生梦死的迷梦中走出来,一脚深一脚浅,像是踏在云端,身体酸软,待进了门,看见乾宝一身粗布跪在堂上,几个妇人扶着白布缠头,眼睛红肿,跪在地上的婶婶,说个不住。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宋明哲像是反驳自己,从小小声的嘀咕,到震耳欲聋的大喊,他闯进了灵堂,伏在停灵床上,怔怔然注视着床上祖父熟悉的面容,祖父的胡子根根服帖在下巴上,已经是没有了半点生机。

“爷爷!爷爷!爷爷!”撕心裂肺的叫喊划破了星空,却再也无法传到宋老翁的耳中。

不孝孙宋希气死祖父,酿成大错,无可挽回。

萧裕纯得了消息,匆匆赶过去,看到的是这样场景。宋明哲红着眼睛,披麻戴孝,扎手扎脚想要进入灵堂,被他婶婶疯了一样冲出来,推到在地上。

宋明哲摔在地上,半边身子恰是之前受伤的右边。萧裕纯就是一阵心疼,宋明哲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艰难的翻身爬了起来,声音沙哑的请求,“婶婶你就让我进去看看,行不行,让我再陪陪爷爷。”

眼看宋明哲的态度已经是卑微到了尘土里,秦氏却不依不饶把宋明哲往外面推,如同杜鹃泣血,声声哀痛。

“公爹撑着一口气等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他死不瞑目啊,他就是为了你这个小,小畜生出去乱搞才被气死的呀!”

话一出口,周围帮忙白事的亲友目光纷纷落在宋明哲身上,不消有人指挥,本来打算上前两边和稀泥的人对宋明哲避之不及。

宋明哲一个人跪在堂下,把头磕的邦邦响,涕泪满面,不多一会儿额头就高高肿起。

“婶婶,希希知道错了,让希希进去陪陪爷爷吧,婶婶,希希知道错了,让希希进去陪陪爷爷吧……”

堂下尘土沾染了满身,他浑然不在意,压低的腰板几乎是水平状态,重重的磕头声淹没在灵堂的吵闹声里,像是入秋的知了,再苦苦挣扎,也唤不会那个属于它们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