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南陵王萧乾深,当今官家的幼弟,当年颇有贤名,奈何出生排名太靠后,几个哥哥一拥而上把朝堂资源瓜分殆尽,没落下什么好。空坐了一个王爷名号的萧乾深大约也琢磨清楚了,行事越发荒诞,斗鸡赌狗包小倌睡戏子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官家几次气的要把他赶去封地。

好在南陵王别的本事没有,在太后面前彩衣娱亲的本事倒是全的,抱着太后的大腿干嚎了那么两嗓子,太后心一软就把他留在了京城,连着官家都苦笑着无可奈何。

月娘哧一声,侧头一甩,就把萧乾深的手甩开。

“宫廷当众调戏小嫂嫂,这样不大好吧。”虽然刚刚哭过,面上的妆有几分残了,但是久居人上,那股气势拿出来,倾国倾城的妖妃名头却是配的上的。

“啊——我以为小嫂嫂遣散周围内侍就是为了乾深行这个方便呢,”南陵王摸了摸自己略有胡茬的下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下一个动作不待月娘看清,似是龙抓手的一招,姿势却十分下流,看着就往自己胸口袭来。月娘心头一惊,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向后仰去。本来这一仰就躲过龙抓手一招,奈何她忘了自己喂鱼依在栏杆边,扑通一声,落入了莲花池。

长廊里萧乾深笑的好不快活,“嫂嫂,现在嫂溺,援之以手总行了吧?”言毕真的伸了手出来。

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好不狼狈,浑身湿透,头顶还顶着半片莲叶,头发湿漉漉的披散下来,像是一只斗败的小母鸡,气咻咻一个人在那里喘气。

她兀自站起,也不顾夏日衣裙单薄,露出柔媚的身体曲线,看也不看萧乾深,独自侧身爬上了栏杆,所过之处留下湿漉漉的一行水印。

萧乾深摸着下巴,看着宸妃娘娘的背影自言自语,“这么好的身手,可惜了……”

却说这厢宋明哲,前番无名村遇险,他眼明手快运气又好,抓住一块浮木顺流而下,遇上水湾浅水区挣扎着爬了上来。出京前潇洒利落的一个儿郎,如今混的比之乞丐好不了多少。灰头土脸不说,衣衫不整,面黄肌瘦,宋明哲很怀疑现在和萧裕纯一个面对面,小王爷定是不能认出自己来。

西风,西风说不定能认出来的,倒不是说感情深浅的问题,而是西风作为职业保镖兼打手,看人都是不看脸的,身形步伐双臂摆动姿势,哪个不是显著的个人特征啊。

宋明哲咧咧嘴,苦笑着柱着木棍往永平城走去。

永平是进入边塞的必经之路,一直以来商业发达,交通便利,周边军队驻扎,设施齐全,遭了灾的宋明哲第一反应也是略微走点弯路,先去趟永平再说。

城门口早早有驻守的卫士上前检查,大约是最近遭灾的人太多,宋明哲上下被搜了一下,没有携带武器就轻易被放进了城。

宋明哲走在黑洞洞的城门里,他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他以为他会看见繁华的商业街,自己可以找一家医馆打打下手,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吃顿饱饭。但是映入他眼帘的却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模样。

两边商户没有几家开门的,多是关门大吉,行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看到宋明哲一副流民的模样,纷纷侧身避之不及。

宋明哲头上当当当亮起好几个问号,说好的永平人乐善好施呢,自己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宋明哲往前走了走,感觉两边紧闭的门里,似乎都有眼睛在窥探自己。宋明哲好容易找到了公用取水点,压了半天,取了半池清水,把脸上污泥洗去,露出白净讨喜的小生模样。

洗干净手脸的样子要比要饭花子好得多,没走两步路就遇到了好心的老妈妈。

“太好喝了……”宋明哲连喝三碗小米粥,差点撑破了肚皮。

孙母笑眯眯在一旁手磨黄豆,“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这两天不在家,他也是这么能吃的。”

宋明哲摸了摸鼓起来的肚皮,琢磨马上应该干点什么把伙食费还了,挑水?砍柴?还是帮忙磨黄豆比较现实一点?

正说着呢,一个劲瘦的黑皮少年一头汗冲了进来,“娘,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手里捧着的是半袋白面,官家把盛世天天挂在嘴边的,但是白面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还是珍贵的食物。黑皮少年警惕的看着宋明哲,宋明哲挤出一个笑容,四指并拢,打了一个招呼,“嗨——”

“你是谁?”少年把白面口袋藏在了身后,孙母放下了手上的石磨,站起来解释,“下面几个村子遭了水灾,这个少年是逃荒来的,说是帮咱家几天忙,算是伙食了,你老说外面做事人手不够,他去帮帮你也是好的。”

少年名叫孙浩,小名叫浩子,这孙浩把宋明哲上下左右打量个遍,宋明哲沉默的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只手臂上精致的纹身。前世遇到人怀疑自己的身份,都是亮身份证,亮医师执照,再次也是医院铭牌,现如今已经沦落到秀*的程度了吗。宋明哲自我检讨了一炷香的时间。

少年勉强哼了一声,“明天你一起来帮忙吧,若是帮了倒忙,信不信我揍你?”说完亮了亮自己的小拳头。

宋明哲面对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孩子的威胁,一个劲儿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宋明哲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这个优良的品德。

天空最后一丝亮光,孙母舍不得费灯油,坐在窗边眯着眼睛给儿子补衣裳。

“大婶,我看这外面街上的气氛不大对啊,这里是发生了什么吗?”宋明哲询问着,孙母一拍大腿,“这世道乱了,先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流民,专抢大户人家,好好的店铺都被他们洗劫一空,说是那些小店老板坏了良心,眼睁睁看着灾民挨饿,见死不救,活该下十八层拔舌地狱。”

“其实啊,街坊领居这么多年,谁都是小本生意挣个生活的,哪里像现在都不敢开门的,卖的豆腐也只敢卖给熟人。”大约是这些牢骚憋屈太久了,孙母停下手里的活儿,碎碎念了好半天。

宋明哲正要开口,孙浩已经重重咳了一声,“娘,你怎么能这么想,那些大户人家吃的米,用的棉,穿的丝,哪样不是我们下层人种的,凭什么我们自己种的米我们自己吃不到,偏偏在别人家的狗肚子里!”

儿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孙母瑟缩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把手里的衣裳在儿子身上比划了起来,“你比去年要高的多了,去年的衣裳改起来麻烦了,哎呀,你靠近点,我再瞅瞅。”

宋明哲看着方才意气风发的少年黝黑的脸皮里透出羞赧的红,母子俩窗下不经意的互动,让他想起远在京城的婶婶,不知道婶婶和乾宝过的可好。

“我去帮忙泡黄豆。”他找了一个借口,几乎是落荒而逃。

“请问这个干货怎么卖呀?”挎着菜篮子的秦氏指着铺子里摆放的干货询问,新来的帮忙小伙计头也不抬,报出一个让秦氏难以相信的数字,“多少?”秦氏嘴巴张大了,嗫嚅着,“我们是这里的老主顾了,以前的干货没有这么贵的,会不会弄错了?”

小伙计检查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草稿,指着墙上挂着的火腿,“这都是南边来的上等货色,一直是这个价格的,我们家和其他那些以次充好的店铺不一样,一分价格一分货,您是老主顾肯定知道的。”

秦氏讪讪的摸了摸自己荷包,正想转身离开。

伙计头上被掌柜用算盘磕了一下,“这不是宋二婶嘛,新来的伙计不懂规矩,宋老翁这么多年来一直给咱们乡亲瞧病,临了我们不能这么亏待您们不是,来来来,前面放着的是个意思,我这里有虽然大一些,但是卖相不佳的一条,便宜卖给你吧,难得乾宝喜欢吃。”

秦氏的脸上像是冬日里的太阳,一下子和暖了起来。

不一会儿掌柜从后厨拿出一条明显大的多火腿来,在秦氏千恩万谢中硬是塞到了她的篮子里,意思意思收了一点儿钱。

待秦氏走后,伙计摸着后脑勺刚得的小包,不解的问掌柜。

“那条大的您不是说留着送人嘛,上面那条缝是您刚刚劈出来的吧?这价格您连润口费都赚不回来呀。”

掌柜又是几个毛栗子赏了伙计,“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是吧,赶紧把账记下来,以后百草堂宋家人来买东西,你意思意思收点钱,每个季度自然有贵人来结账的。”

伙计露出了然于胸的眼神,“我明白了,有贵人打了招呼,我们这里就算是照顾宋家是吧。”

掌柜给自己满上了清茶,陶醉了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清香,“所以还不赶快记上,按上等货的价格记着。”

伙计欢天喜地在本子上认真登上了日期内容,忽然又迟疑了起来,“掌柜的,我还有事情没懂,既然这个价格我们随便记,您也没有必要给她最好的呀,反正贵人也看不出。”

掌柜一钟热茶差点就要泼到伙计头上,“学了没两天,这老实忠厚没看出来,歪脑筋动的也太快了吧,亏你爹还和我千保证万保证你肯定愿意好好学呢,”掌柜抬脚就在伙计屁股死踹了一把,“你知道这条街多少人头疼脑热都是宋老翁治好吗?”

“做生意的爱钱不假,可是咱们不能掉进钱眼里。”

宋明哲跟着浩子,在城里七扭八拐走到了大户人家门口的一处空地上,地上竖着两三根木桩,木桩上绑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头一个是个圆脸的汉子。周围一群群围着的人,不大像是灾民,穿戴尚算的上整齐。

浩子一马当先,一把揪住汉子的头发,在他脸上呸了一口。“亏你还号称马善人呢,家里居然还有藏着粮食不给我们,我看你就是面善心黑!”

圆脸的汉子满脸憔悴,被啐了一脸唾沫星子,居然毫无反应,只有眼睑动了动,显示出这居然是一个大活人。

接下来人人上前,争先表态,纷纷谴责马善人素日恶行,从他冬日救济穷人的粥太稀,到他三日就吃一只鸡,再到他家门外日日有人行乞,他强行赶人家走,而不是好吃好喝招待。

上去说完的人,就特别积极的站到另一边领几个白面馒头。

宋明哲没有上前辱骂马善人,而是脚步不停走到了发馒头的队伍里,“你跟谁来的,懂不懂规矩?一点力气不出,就想要馒头?”

发馒头的男人年纪不大,眉眼纤细,稍微撇着嘴就是一副很标准的刻薄表情。

宋明哲动了动嘴,刚想说我不要馒头了,脚步还没动,浩子开了口。

“这是我兄弟,今天第一次过来,放不开,过几天见过场面就好了。”他一手一个馒头,两边开工,嘴里塞得满满的。

发馒头的汉子嫌弃的看了宋明哲一眼,挑了一个最小的馒头,丢在宋明哲怀里。

宋明哲拿着馒头,走到浩子身边。“你们这是干嘛?难道就没有人阻止吗?”

浩子挑起了半边眉毛,“吃大户啊,每逢灾年都有的活动,你不知道吗?哪里的乡下人!”他甩了一个轻蔑的表情。

宋明哲楞的一愣,失声道,“官府就没人管管吗,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浩子听到最后一句笑了起来,嘴里喷出了许多馒头碎屑,“王法,老子就是王法,穷人不去吃大户,就去抢官府,去抢军队,相比之下哪个当官的肯管我们这些烂摊子呢,我说你赶紧吃,吃完我们去下一家,今天多赶几场,还要回去帮娘磨豆腐呢。”

宋明哲小小咬了一口白面馒头,又暄又软的馒头好久没有吃过了,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这馒头里是一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