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卢是一个戍边十来年的老兵,所谓老兵,就是能从风的里闻出天气的变幻,能在血海尸山中爬出一条活路。用他一直来和后辈说的话说,戍边这事儿,看命。命好的十年不打仗,你小子就活着回去了,命不好的刚来就碰上大事,几场硬仗下来,十个新兵蛋子里能活下来三个就算是好的了。

老卢摸着手里陪伴自己多年的□□,刀刃是自己每晚反复擦拭过的,亏啥都不能亏了吃饭的家伙。老卢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给自己的烟斗点上了火,深夜里吞吐着烟雾,让他膝盖上的旧伤不那么疼痛。

这风的走向不大好啊,老卢背着身,看着烟雾朝着关外飘去,身处上风口,这两天的积雪没能融化,听说西夏那里开始缺粮食了,这都是不是一个好兆头。老卢自己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他一个小兵,纯粹是瞎琢磨。他在砖墙侧面磕着烟斗,心里始终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老卢眼前一花,像是在黑夜里看见了什么点点的光亮,他嚯一声站起,来没来得及说话,就从雪拥关前大片的雪堆里,看见站起了黑压压的人影。他的手没有抖,他张大嘴喊了一声:“夜袭!”袭字还未落地,扑面而来的是带着呼啸的利箭。老卢身形一个踉跄,他来不及叫醒守关的同伴,来不及发出警报的钟声,像是一只满身是刺的白面口袋一样,倒在地上,略微抽搐两下,停止了动弹。

攀墙索被扔了上来,城楼上在第一轮箭雨中幸存的小兵,慌手慌脚想要割断绳索,城楼上满是叫喊声,呼喝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门居然嘎吱嘎吱被打开了,里应外合之下,城楼上的顾家军被杀了一个干净。

雪拥关西城城门上闪烁着几点火光,不一会儿就被熄灭了,整个雪拥关还沉浸着无声无息的祥和中。

“怎么了,刚才好像听到了声音?”何珠珠停下了回去的脚步,举目四顾,想要弄清楚黑夜中传来声音的源头。玲珑姑娘脸色苍白,身体颤抖,几乎站立不住,她太熟悉这些杂乱的声音了,那些年的午夜梦回,噩梦里常常响起的声音,让她夜夜惊叫着坐起。

“恐怕有人夜袭!”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分明带了一丝歇斯底里。

“得赶快通知将军!”何珠珠的脸色也白了,她环顾了一下地形,她们俩边走边聊,差不多在西城城门附近,从这里前去顾家军大营颇有一段距离,白义承受两个人的体重委实跑不太快。

“宁姑娘,麻烦你回去给顾将军报个信,我去西城城门让人把警报钟声敲起来,我们兵分两路吧。”何珠珠不愧为女中豪杰,颇有几分杀伐果断。

“直接去大营找顾将军,我估计这点动静被他知道了,他在家里待不住。”

玲珑姑娘手里捏着何珠珠地给自己的缰绳,手心的汗水把缰绳湿透,一个选择放在自己面前,做还不是不做?

“顾夫人,我也是雪拥关人。”玲珑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忽然抬头,一双美目在夜色下亮如繁星。“我去钟楼,你快马去找顾将军吧!”

她把缰绳递给了何珠珠,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飞跑着消失在了夜色里。何珠珠抓着缰绳,楞在那里。如果今夜当真有变,那她们这一选择,一转身间,可就是人间地狱的差别了。何珠珠不敢多耽搁,骑着白马,一身红衣就在雪地里飞驰。

知夫莫若妻,何珠珠说的一点不错,顾明冲收到线报,雪拥关内有几处巷战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去了大营,正对着地图研究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哦对了,顾明冲身边还有一个闲杂人等。

这个闲杂人等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宋明哲,他晚上等不见玲珑姑娘,算是踩了宵禁的尾巴出来找人,正好被一路狂奔前往的顾明冲逮个现行。

“小冲冲,我们可是亲戚呀,你不能把我关进牢里喂老鼠呀!”宋明哲赤急白脸辩白自己,打小就听说顾家军治军极严,小顾将军的叔叔就是延误了军机被斩首示众的云云,自己虽然和小顾将军有那么一咪咪的交情,不太严格算起来也是他媳妇的娘家人了,但是那话怎么说来着,腰斩面前无权贵呀。

小顾将军居高临下看着宋明哲,在风雪中静默了片刻,眼神好的人能在看到仿佛雕塑一般顾将军脸上的一点笑意。

“带走。”他不带任何感□□彩对手下说,立刻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军官把哭丧着脸的宋明哲架着带走了,这一带,不就带到了军营,凑齐了一台戏了吗?

“冲哥!”何珠珠风风火火跑进来,正值隆冬,她额上的汗水尚未来得及擦去。“城西有情况!”在场众人俱是一震,包括努力缩在墙角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宋明哲。

“确定么?”顾明冲英气的眉宇间满是杀意,“莫非是西夏蛮子?”

“不知道呢,我听着不对,赶紧回来报信,龙宁姑娘去西城门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正说着,忽然胃里一阵恶心,何珠珠干呕了几声。正要抬腿布置军务的顾明冲一下子犹豫了,停在了原地。

“夫君不用管我,赶紧点齐了人马前去支援,我这里让希希帮我看看就成了。”何珠珠用手帕捂着嘴,虚弱的对小顾将军挥了挥手。

顾明冲眼里带着一丝不舍,还是转身离开了军营大帐,前去整顿人马准备向城西进发。

宋明哲擦着脸上不断滴落的汗水,面有难色。何珠珠也算是颇见过世面的人,见此情形也忍不住有些慌乱。“小希希,你可不要吓我呀,到底是什么问题。”

“你这是,这应该是有了身孕……”宋明哲的声音低若蚊呐,眼睛尴尬的不知道往哪里放。脉倒是不难把,难就难在怎么和自己的发小解释清楚。

何珠珠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面上犹如日出时绽放出的光芒,出嫁近一年,自己都没有消息。虽然夫君体贴,未曾提出过要求,但是自己哪怕不是在男丁为重的边塞,换到有娘家撑腰的京城也怕是绷不住了。

居然这个时候有了身孕,何珠珠低着头,心里满是甜蜜的苦涩,心头一根弦紧了又紧,若是此番真的是西夏来犯,自己和尚未出生的孩儿不过是乱世里一片任命运搓揉的叶片罢了。

“这个消息,珠珠你自己和小顾将军说吧,”宋明哲起身,“保胎的方子就那么几副,等我回来给你开了去抓好了,玲…龙宁姑娘一个人去西门,我不放心。”

何珠珠欠了欠身,从帐子里拿出了小顾将军一件外套,给宋明哲披上,“一路小心,夜凉风大。”

宋明哲重重点了点,并不利索的跨上了不耐烦的喷着鼻子的骏马白义,马蹄声声踏破了夜空,消失在大营门外。

顾明冲一头撞进了大帐,对上了何珠珠怔怔的目光。

“冲哥怎么还没走?”何珠珠站了起来,虽然她掩饰了又掩饰,还是手忍不住按在了小腹上。不过顾明冲尚未注意到自己娘子细微的动作,他用手肘擦了把脸,眼里满是关切,“宋明哲这小子有说什么不好的么?不大放心你,马上就走了。”

那句我有身孕了在嘴里打了几个滚,像是含了一口水,怎么也说不出口。阵前不能乱了冲哥的心,她慢慢走到心心念念喜欢的儿郎面前,唇畔绽放出一个笑容,“小时候读书,读到夫死国,妻死节,心里就很不服气,凭什么我们女儿家就不能为国捐躯,我是何家的女儿,顾家的媳妇,天塌下来,我也有勇气挺直腰杆顶住的。”何珠珠眼中闪烁着晶莹。

“冲哥放心向西,我带着人守大营,如果其他城门有失,我亲自带人去守城!我夫守城,我怎么就不能守了!”

顾明冲手上多年舞枪弄棒,很有几处薄茧,他的手捧住了何珠珠的脸。

“对,我们定娘自然有勇气死国矣,有你在,我放心!”言罢转身,再也未曾回头。何珠珠扶在门边,痴痴凝望了许久。

宋明哲骑在马上,极不适应,白马有灵性,大概觉出了自己驮着的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肢里有一肢半残疾,专捡那不好走的小路飞奔。把宋明哲颠的那是七荤八素,差点交代在马背上,所以那些马震究竟得是多急色人才做的出来的事情呀。

“杀呀——”“冲呀——”宋明哲设想过千百种结果,从未想过战火真的会在自己眼前点燃,杀红了眼的西夏莽汉手里拿着刀,屠杀着城西的百姓,天空被火光映亮,到处是痛苦的嘶吼。

妇孺哭喊着朝着城东方向,尽自己所能的移动,拖家带口,孩子的哭声震天。家里的男丁纷纷拿出了农具,可是这在训练有素的西夏军利刃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宋明哲犹豫了,白义感觉到了什么,原地踏步徘徊不前,进一步刀山火海,又有玲珑姑娘生死不明。

宋明哲拍着白义的臀部,动作之利索,生怕自己后悔一样。

“去!”

白义嘶鸣着做出一个人立,一个纵步跳入了火海尸山。宋明哲骑着马,一路寻找,他记得珠珠说过,她和玲珑是在城西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分手的,如果玲珑没能到达钟楼,那就应该在附近!

宋明哲撕下自己袖子,裹在了脸上,阻挡着呛人的烟雾入口鼻,他眯着眼睛在两边混乱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声音。

“嘎嘎嘎嘎嘎——”有个西夏小兵想要拦住宋明哲,被白义一脚踹翻在地,再没有动弹。

宋明哲两腿夹紧马腹,白义的马臀上被浅浅砍了一刀,这种情况下这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依然保持了命令的服从性。

宋明哲压低身体伏趴在马背上,不管不顾朝着城西钟楼跑去。

“当——当——当。”钟声被什么人敲响,钟声响彻夜空,震醒了雪拥关一城的居民。

宋明哲抬起头,高高仰望着钟楼,他的直觉告诉他,玲珑姑娘一定在上面。宋明哲下马,拍打着白义的屁股,“自己逃命去吧?”

白马转头疑惑的看着宋明哲,宋明哲指着钟楼层层叠叠的楼梯,“你上不去,你带我过来就可以了,赶紧逃命去吧?”

白马像是确定了什么,仰天长嘶,然后一个闪身往着夜色浓重少有人影的角落里跑去。

宋明哲三步并作两步,手里提着从尸首身上摸来的鬼头刀,咽着口水,心跳的蹦蹦响,耳膜里嗡嗡声挥之不去。

转弯口,宋明哲下意识用刀护住了自己的门面。“铿锵——”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宋明哲牙根发酸,虎口发麻,西夏武士咧着嘴,抬手又是一刀。宋明哲借势一个就地打滚,他的想象中自己可以顺势手里的刀贴着地面平砍,一招制敌。

没想到现实和理想差距太大,鬼头刀太重,宋明哲右手尚有旧伤,他挥不动!这一秒一错就渐渐落了下风,宋明哲一路打滚,躲避着不断从头顶砍下来的刀刃。他右手触到了碎裂的城墙砖,他滚到了城墙的边缘,只差那么一点点。

小兵狞笑着打算给宋明哲最后一击,没想到这个汉人看着单薄,居然和自己缠斗了有一会儿,有些人注定只会是狼主踏上宝座的脚底的泥,和大梁说再见吧年轻人。小兵最后一击就要落下,宋明哲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咬牙左腿用力,手肘撑住,硬生生把西夏兵踢下城楼。

宋明哲转身趴在满是碎砖的城墙上喘息,声音嘈杂,他没有听见那个西夏兵坠落时刻的叫喊。

宋明哲擦着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震裂的虎口上,淌一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