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内,阿青挥退了殿内的人,看着脸色灰败的长孙皇后,低声劝道:“殿下,不要太忧心了,太子妃只是心情不好……”

长孙皇后冷笑一声,道:“心情不好?她是谁,她是太子妃!是日后大唐的皇后,她心情不好,就能让两个嫡亲的弟媳,正经的王妃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行大礼问安?四娘(阎婉)也就罢了,她们本就不和。可九娘(王润)没得罪她吧?何况九娘她还有着身孕呢,行动本就不方便,日常的请安我都免了她,就怕有个好歹。她肚子里还有我的亲孙子呢!我这个正经的皇后婆婆都没叫她行礼呢,她这个太子妃倒是摆上谱了。”

阿青无语,劝道:“太子妃从前不这样的,只是落胎之后性子难免刚强了些……”阿青说的是实话,这太子妃苏氏从前确实是敏惠达礼,事无巨细,从无遗疏。但那也是以前了。

往常一提到这个,想到太子妃的丧子之痛,长孙皇后就会心软,这次也不例外,但心软的程度却是没有往常那么深,也多了几分厌倦——到底同情不是永久的王牌,皇家更是最不需要同情的地方——道:“我知道她伤心,但是伤心也该有个度。她总得要记得,她不单是个母亲,还是太子妃,将来还是国母!这样的气量,这样的心胸,日后如何能帮助承乾?如何母仪天下?即便她不能生,但是她是正妻,日后承乾所有的孩子都要叫她阿娘,可她却……而且承乾的脾气也不好……唉!”

阿青听到这里,不敢再接话茬,只好帮着气得气喘吁吁地长孙皇后抚着胸口。好一会儿,等长孙皇后缓过劲来,就听她道:“去把太子叫来。”阿青答应了,正要去,却听长孙皇后又道:“不必了,我亲自去。”

东宫,苏氏卧在胡床上,丝毫不顾身上华贵的太子妃正服。苍白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半日也不见她的动作,只当她已经睡着了。

孙尚宫轻轻地道:“殿下,褪了衣裳再歇吧~!”

苏氏仿佛没有听到,孙尚宫正在想要不要再说,却听苏氏长长叹了口气,道:“更衣吧!”

孙尚宫大喜过望,忙唤过宫女来伺候苏氏换了衣裳,卸了妆容,而后便跪在她身后亲自拿着梳子给她通头。

孙尚宫偷觑一眼铜镜中苍白的容颜,道:“殿下,今日何必与那魏王妃这样一般见识呢?虽然魏王妃失了礼数,但是魏王毕竟是圣人极为宠爱之人,爱屋及乌,皇后殿下待魏王妃也甚好,若是她向皇后殿下告状,可怎么好?”

苏氏听了这话,却是冷冷一笑,道:“如今我这样,可还怕什么?”清冷的目光对向东宫的正殿,那里住着的是她的丈夫,她一辈子的依靠,还有——她丈夫最喜欢的人。

可惜不是她,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多么讽刺!

孙尚宫看着她疲惫的眼神,心中不由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苏氏却是笑起来,道:“孙尚宫,多谢你还为我想着,只是我的病已经是好不了了……”

孙尚宫忙道:“呸呸呸,殿下说的什么话,您福泽深厚,好好调养着,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您是太子妃,日后可要当皇后的,您的福气大着呢!”

苏氏却是笑了。人人都说她是太子妃,是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女人,但是在她看来,她却是最悲惨的女人。

一个女人,没有孩子,有丈夫等于没丈夫,她即便有了世上泼天的富贵,那又如何?何况她小产伤了身子,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丈夫的心又早教那“狐狸精”给勾去了,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心如死灰的下场便是身子一天天地败下来,如同空心的树木,慢慢从里面枯了。

孙尚宫看她这样,想到正殿的那位,心中也是难受地厉害,但却只勉强笑道:“太子还年轻,小夫妻两个哪里有不拌嘴的?等这阵过去了,太子回头了,自然就好了。”

苏氏微微一笑,太子回头?那是世上最不可能的事了。

正要说话,却听外头的宫女急匆匆地奔进来道:“太子殿下来了,太子殿下来了!”兴奋的声音掩也掩不住。

自从太子妃小产之后,太子已经未曾踏足这里一步了。

孙尚宫听说,也乐得站起来,道:“殿下看奴说的对不对?太子殿下可不就来了?太子妃快去迎一迎太子殿下。”

苏氏听说李承乾到了,也是一怔,但她嘴上虽说已是死心,但心里终究是留了一丝希望的,听说他来了,也忍不住心头浮起暗暗一丝欣喜,忙起身理了理衣裳,走至妆台边不由又对镜照了照,见镜中之人容颜减淡,憔悴非常,哪有从前的姝容丽色?仓促之下不能妆点,只好从那妆匣之中拿了一支赤金比翼蝴蝶镶珊瑚步摇簪上,匆匆出来迎接。

太子李承乾急匆匆地进了苏氏的房门,将一众伺候的宫人皆甩在一旁。

苏氏对上丈夫带了喜色的脸,有些怔忡,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丈夫了?

李承乾却是没顾忌那么多,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你今日给阎氏难看了?”

苏氏想不到他竟说这个,有些不知所措,垂首道:“是妾身的不是,今日四弟妹有些失礼,妾身一时考虑不周,叫四弟妹当众与我行礼。等会儿送份礼物去给魏王,赔个不是。”

李承乾却满面放光,道:“赔什么不是?她也配?!你是太子妃,给她赔不是,她当得起吗?——今日之事做得好!哈哈哈,老四啊老四,你……”

接下来的话,苏氏已经听不大清楚了,只听他洋洋洒洒地发泄着对魏王泰的不满,以及对她能下了阎氏的脸的喜悦。她的心里却是溢出无限的冰凉来:原来他还知道她是太子妃啊!她还以为他只当她是东宫殿的一件活摆设呢?而夫妻一场,到如今也就这样的作用了。

李承乾大概发泄够了,见她没有捧场地一起贬低魏王夫妻,有些不满,看向苏氏苍白惨淡的面容,呆滞飘忽的情绪,更多的是无趣,还是称心好啊!

想到可人的小心肝,李承乾顿觉呆不住了,道:“孤还有事,先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苏氏也不反应,只是看着他一步步离去,急得孙尚宫直跳脚,却是没有丝毫办法。

苏氏却再没有抬头,只是摘下头上的赤金比翼蝴蝶镶珊瑚步摇,看向那步摇上栩栩如生的比翼蝴蝶步摇,只觉万分讽刺。

这是当初她大婚时太子相赠,是她最钟爱之物,但如今攥在手中,只有冰冷与扎手。

李承乾便如一阵风,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离开了苏氏之处。

随侍的内监乔公公是李承乾的心腹,暗暗垫垫孙尚宫令人眼明手快地递来的沉甸甸的荷包,赔笑道:“太子这会儿就回去吗?”

李承乾道:“嗯!”

乔公公笑道:“奴听说太子妃病了,太子不如多坐一会儿,皇后殿下那里也好交代啊!”

李承乾斜睨他一眼,道:“孤需要交代什么?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还有什么用?”

乔公公听着语气不好,便不敢再说。心理却是对李承乾的话嗤之以鼻:女人要想生孩子,也得有男人才行啊!不过有两种男人却是怎么也不能让女人生的。咱和太子就是这两种的典型了。乔公公对于自己竟然能有和太子相提并论的共同点而欣喜。

不是男人的男人,别称太监;和是男人,但是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还只喜欢和男人亲近,不亲近女人的男子,就是太子您了。

对着您这样的丈夫,太子妃要是能怀孕生子,那您就要担心您头上的太子发冠的颜色了,太子殿下。

但这话不能让太子知道,乔公公只能腹诽。

不久之后,太子李承乾便带着东宫侍从到宫外狩猎散心去了。

又说这里阿青劝不住,只好扶着长孙皇后往东宫去。

到了东宫殿,早有宫人报太子妃知道。

屏退了众人,长孙皇后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媳妇,见她未施脂粉的脸上蜡黄蜡黄的,心中忍不住叹息,语气却依旧柔和,道:“你身子不好,起来吧!”

苏氏低垂着头,慢慢站起身来:“阿家大驾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长孙皇后道:“你聪敏过人,怎会不知道我来是为何事?”

苏氏道:“还请阿家明示。”

长孙皇后看向她,不由叹息一声,苏氏的脸上不是故作不知,而是满不在华,道:“作为太子妃,你的气度要大些,性子不能太躁了。”

苏氏道:“阿家教训的是,是儿媳的不是。”

长孙皇后看她应答如流的脸,但是只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了有如死水一般的平静无波,不由心下又惊又怒,什么时候她极看重的长媳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当下蹙了眉道:“太子呢,哪里去了?”

苏氏道:“太子在正殿读书。”

长孙皇后这时一把怒火几乎掩不住,斥道:“那本宫来时正殿的侍人怎么说太子出宫狩猎去了?”

不想苏氏听了,却只是淡淡地道:“是了,太子殿下说书读得闷了,便出宫狩猎散散心,是儿媳忘了。”

长孙皇后看向那张苍白地有如死人的脸,满腔的怒火终究变成了无力,叹息一声:“没事了,你歇着吧!”说罢便走了出去。

对于一个已经心死的人,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

回至立政殿,长孙皇后已是累得忍不住躺了下来。

承乾和青雀这样闹,可怎么好?苏氏和阎氏也不让人省心。

正烦着,却是有一双小手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一个特意变调的娇嫩的童音道:“猜猜我是谁?”

长孙皇后被吓一跳,心头却已经软了,压低了笑意道:“是末子?”

那双小手便松开了,一张娇俏的小脸探过来,道:“阿娘猜得真准!”却是新城公主末子,一旁还有一样笑嘻嘻的晋阳公主兕子。

长孙皇后轻拧她的鼻头,笑道:“除了你,谁还这样贪玩?”

末子轻皱小小的俏鼻,道:“谁说的,上次明明是阿姊,但阿娘也猜对了。”

兕子比末子大两岁,已经懂事多了,笑道:“那是自然,谁叫你忍不住自己笑出来。”

末子嘻嘻笑了一声,道:“阿娘想什么呢,我和阿姊进来都不知道。”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后宫的事情多了,总要梳理梳理。”

兕子笑道:“阿娘的身子才刚好,总不能多思虑的,不是说宫里的事让大嫂打理的么?阿娘有了大嫂帮忙,便好生养着才是。”

末子也撒娇道:“是啊是啊,阿娘都忙得没时间陪我玩了。”

长孙皇后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道:“你大嫂么……”

小姐妹两个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诧异。

晚间圣人至立政殿,却见妻子半躺在胡床上,面带倦色,似有无尽烦恼之意,不由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妻子的身子这两日不是已经好多了么?

圣人实在有些忧心,眉间已经蹙了起来。

长孙皇后看见丈夫进来,正要起身,却被圣人拦住了。长孙皇后也不强推,只道:“没什么,只是今日吹了风,有些头疼。”

圣人道:“头疼是真,只怕却不是被风吹的吧?”

长孙皇后抬首,笑道:“这话怎么说的?”

圣人道:“我听说苏氏惹你生气了?”

长孙皇后笑道:“谁又在你那里多嘴了?苏氏是个懂事的……”

圣人摇摇头,道:“后宫是你管的,朕不会多言。只是承乾越发古怪了,苏氏也不知道劝劝他。今日承乾竟策马践踏良田,被人告了来。朕方才喝斥了他,令他闭门思过。他口中虽说认错,可朕看他却无甚悔过之意。”

长孙皇后只觉头疼,这个长子到底是怎么了?小时候那么乖那么懂事的,何时变成现在的样子了?心头更乱了几分,将想到的计划道出:“我想着,给承乾纳个侧妃。”

圣人有些吃惊吗,道:“你怎么会……”长孙氏从来不会像一般的恶毒婆婆一样,给儿子房里添人来给儿媳妇添堵。何况,国储总要先有嫡子,才是立国之本。

长孙皇后苦笑道:“承乾都这么大了,还未有子嗣,苏氏又是那样的身子,实在不成样子。原来东宫的妾侍也不得他喜欢,就想着添两个新人,东宫也好早日诞下子嗣不是?”同时也让承乾收收心,别再整什么幺蛾子了。

圣人想了想,叹道:“都听你的。”想了想,又道,“既给承乾纳侧,也不能忘了青雀和稚奴。他们俩身边也该添个人了。”

长孙皇后听了这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讽道:“你倒是不偏袒。”赐女人给儿子还想到不少了另几个儿子的。

李二陛下轻咳了一声,不语。

长孙皇后斜睨他一眼,道:“王氏如今有着身孕呢,你想怎么着?”

李二陛下又轻咳了两声,道:“那就等王氏生了之后再说吧!”

长孙皇后不语。

次日起,长孙皇后便请了朝中及世家适龄的小娘子们入宫赏花。

宫里没有秘密,朝中也没有瞎子。一下子朝中上下皆知皇后殿下要给太子殿下纳侧了。又看这次相看的都是正经的世家嫡女,想来是要正正经经地立侧妃了。

这太子的侧妃,日后便不是四妃之列,也逃不出九嫔去,瞧瞧如今圣人们的四妃,不都是圣人在做秦王时的侧妃么?这岂不是最好的例子?

故此,消息一出,朝中上下皆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