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太子被废,禁于别室。最受宠爱的魏王李泰又受令居于府中,等同软禁。一串的皇亲国戚人头落地,皇后殿下重病难愈,一时间,长安城中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有什么方法能立即解开这个局面呢?

当然有,那就是重新立太子了。

国储立,则国事定。

可立谁为好呢?

李二陛下年富力强,后宫女人众多,自然儿女也多。

他打量剩下的儿子中,最有资质的自然是吴王李恪的。说来这吴王李恪是杨淑妃所出,杨淑妃是前朝隋炀帝之女,这个李恪身融杨隋、李唐和独孤氏三豪门之血脉,且自由聪颖过人,善谋独断,实是太子的上佳人选。

但是这个优点也成为他的缺点。若立他为太子,承继的是隋杨还是李唐的帝业呢?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李唐死忠派在李二陛下提出这个建议时便强烈反对。

李二陛下无奈,只好作罢,但是再打量剩下的儿子们,觉得哪个都不如李恪,遂反复询问众臣,希望他们能改变意见。

长孙无忌被李二陛下的突发性抽风给气得发昏,干脆直言,道:“圣人难道忘了嫡三子晋王了吗?”晋王李治在众皇子中是排行第九,但是在嫡出的兄弟中是排第三。

李二陛下似是吃了一惊,道:“稚奴?稚奴还小哩!”

长孙无忌哭笑不得,道:“圣人莫不是忘了,晋王殿下生于贞观二年,到如今成婚近两年,他的嫡长子也已满周岁了。”如今已经是贞观十九年,人家儿子都有了,早已经成年很久了。

李二陛下摇头道:“这朕当然知道,只是稚奴不及为德(李恪字为德)多矣。”

长孙无忌道:“晋王殿下虽不及吴王,但晋王殿下乃是嫡出,且极仁厚善达,友爱谦顺。圣人若以晋王为嗣,则庶人承乾、魏王泰此生无生患之忧,后宫所出之诸子女亦无忧。但若圣人以李恪为嗣,敢问圣人,日后承乾、青雀、稚奴,该如何自处?且废嫡立庶,堂堂皇家,焉行此礼?”最后一句其实很牵强,李唐承继的多是鲜卑族血液,那可没有汉人那么讲究的嫡庶之分。

一番言语说得圣人深思,长孙无忌又加一剂重药,居然不顾形象,哭道:“我可怜的妹妹啊,你出嫁多年,随圣人劳心劳力,生了这诸多儿女,尽没一个能让圣人看上传位的。可怜的观音婢(长孙皇后小名),你还卧病在床呢,若是有个好歹,可叫兄长怎么活啊?”

一唱三叹,哭得众人满头黑线,深叹想不到国舅大人唱功如此非凡,也哭得李二陛下内疚心起。对于立李恪为太子的想法只是他个人的意见,这赞成的人还真没几个,而且思及立政殿里病势渐渐不好的长孙皇后,他的心里也软了,细想想李治为政这么几年来,虽然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但是却也没什么错漏的。

李唐建朝已经近三十载,什么前朝余孽、反贼、叛军的都被剿灭地差不多了。又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百姓们都已经习惯了稳定的生活。只要吃饱穿暖,好老百姓哪个还会去造反?以他的身体,再活个十来年不是问题,在这一段时间里,好好教导稚奴为君之道,再将江山好好的梳理干净了,交到新君手里。稚奴的本质仁厚,做不了开国之君,但是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可以的。到时候再有这些忠臣良相辅佐,也就成了。而且这是嫡妻长孙皇后仅存的可以传位的血脉,他若真的废嫡立庶,那便真如长孙无忌所说,日后拿什么脸去见观音婢?而且承乾、青雀,乃至稚奴日后该如何过活?罢了罢了,就稚奴吧!至于稚奴之后,却哪里是他管得到的?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又问了其余众大臣们的意见,竟有多半同意长孙无忌所奏。他也就不再犹豫,传旨下去,立晋王李治为太子,定于四月十六为太子晋封礼。

消息传出,举朝哗然。

立政殿里,长孙皇后听到消息,笑中含泪。她的小儿子登上了皇位,她其余的孩子们便都能保全了。

幽禁于别室的庶人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听到消息,半癫半疯哭闹了一宿,他们半生争斗,竟只便宜了弟弟?

萧家小娘子萧鸾娘知道后,喜得当场昏倒,被救醒后第一句话就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果然是有福之人!”

晋王府王润听见消息,当场傻眼——不能再晚一点,给她点时间做心里准备吗?

其余各处听到消息的,欢喜者有之,愤怒者有之,失望者有之,诧异者有之。但多数上皆是往晋王府上送礼交好的。王润烦不胜烦,除了娘家及同安大长公主处,皆不相见。而后便入宫与长孙皇后侍疾,让有心人好不失望。

到了四月十六这一天,圣人亲自祭天告知祖宗,先行立李治为皇太子的仪式,而后是立王润为皇太子妃的典礼,王润天不亮便被人扶着到处行礼,待册封太子的仪式毕了,才是自己的太子妃册封礼。她如个陀螺一般被人扶着,听那《皇太子妃册封诏》:“……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2,允归冠族,殿中丞王仁佑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兹惟朝典。……”一句句,一长串,有听没有懂,只让人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礼成了,还要穿着全套金黄色钿钗礼衣到立政殿给长孙皇后磕头谢恩。好在长孙皇后本人身子不好,没说几句便乏了,王润便扶了人退出来。却也险些累到虚脱。

其后,又有旨意大赦天下,文武官员及五品以上官员继承门户的儿子晋爵一级,百姓中,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赐给粮食布帛,聚饮三天。又进萧瑀任太子太保,李世辑任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尔后两日,圣人又亲至祖庙自认错立李承乾的国事,将魏王李泰降等封为东莱郡王。

一系列如同连环拳一样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也让人少些心思花在旧太子谋反的事情上。

册封太子的典礼结束后,按理,太子一家便要迁入东宫居住。

但是此番李承乾事败,东宫上下逢巨变,早被圣人派去的羽林军搜查看管起来。屋既无主,即便奢华如东宫,不几日便要萧条混乱。李治遣人看过,实在不像话,若要入住,非得好生收拾一番不可。且李承乾在此处住了二十多年,处处都是他的痕迹,不说王润不习惯,便是李治也不习惯。——虽然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但若住到东宫去,却仍有“鸠占鹊巢”之感,毕竟李承乾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李治想了想,便也不急在一时,待日后着人大肆休整,除去旧人痕迹方可。

况且如今除了新太子册封移宫一时,还有一事更重要。

那便是长孙皇后的病了。

太医已经下了判决书了,长孙皇后到如今不过是拖日子罢了,端看什么时候发作而已。圣人虽然下旨将李承乾贬做庶人去黔州,但到底没有让他们立时出京。毕竟若是长孙皇后有个好歹,总要叫他们母子相见一番。故那李承乾与李泰便都在原处住着。

而新太子若是在此时大肆搬入东宫,不说烦乱不堪,倒要惹人口舌。

王润也不想太早入住东宫。——若是住进东宫,那与宫中联系便更密切,实在不好,便说忧心阿家的病,不好大动土木,干脆先在旧王府将就住着。

此话一出,不说李治赞同,诸人听说的都赞晋王夫妇仁孝,连圣人看着儿子媳妇的眼神也充满了赞许。又与人道:“妻贤夫孝,果然如此。若承乾与青雀的妻子都这般贤德,今日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世人皆道太子妃王氏贤孝,倒让王润无语了很久——她只是不想李治常居宫中,和那武氏搭上线而已。

言归正传,那长孙皇后病入沉疴,日渐加重。

圣人与众子女皆慌了神。圣人欲要大赦天下给长孙皇后祈福,被长孙皇后制止;李治欲要修葺佛寺并请高僧为母亲祈愿除病,亦被阻拦。这位贤良的皇后在这一刻依旧想的是丈夫和儿子,不希望他们为其承担不必要的名声。但他们却又如何甘心?求医问药,毫不放弃。

那边王润是真的希望长孙皇后能长命百岁,不说她入门以来,长孙皇后这个婆母不仅没有为难,反倒疼爱有加。而且,若是长孙皇后能活到太子登基,当个长寿安康的太后,那个武氏还会在李治的生命里出现吗?

心随所想,尽管是最后的努力,王润也不想放弃,亲自侍奉汤药于床前,体贴入微,便是贴身的宫女们也没有这么细心,半月下来,人便瘦了一圈儿,此等举动,让诸人十分动容。

众人中也有只当王润是做戏而已,但世家娇女,又嫁入皇家,且是太子妃之尊,何等的尊贵娇弱,便是做戏,哪个能做得这般真,做得这般久?可见是真心。

况王润本来名声就好,此时情真意切服侍婆母,更得人心了。

这日长孙皇后看着正喂她汤药的王润,道:“傻孩子,你何苦在这里陪我这个病人呢?”太子新上位,来巴结奉承的人多着呢!

王润调皮一笑,道:“其实吧,我来服侍阿家是有目的的。”

“哦?”长孙皇后有些好奇,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王润眨眨眼,笑道:“我想着等阿家好了,日后给我做靠山。九郎……哦不,太子殿下……”

长孙皇后笑道:“我还是听你叫稚奴九郎顺耳些。”不然她常有觉得那是叫的承乾一样。

王润半真半假地笑道:“是。我是想着,等日后我人老珠黄了,九郎自然有新鲜的女子陪着,若是阿家在,便回与我撑腰,定不叫我受欺负。”说罢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长孙皇后再想不到竟是这等理由,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倒是个实诚孩子。”

听她说到这个,她竟有些痴了。她十三岁嫁给李世民,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了。做了那么多年夫妻,当了那么多年的贤后,事事俱全,万事妥帖,是世间女子都要仰望羡慕的对象。但哪个知道,她最羡慕的却是前朝隋文帝之后文献皇后独孤氏。

其实她和文献皇后独孤氏的遭遇有些相像。但有一点不像的是隋文帝对独孤氏的专一。五子五女皆出于独孤氏,隋文帝誓无异生之子,且他也做到了。

反观她,这一生虽然也得二郎眷顾,但是后宫的女子可从来没少过。数得上的贵淑德贤四妃,九嫔,还有没得封诰的无名后宫,走马看花这么多年,几乎让人麻木了。

王氏的话虽是玩笑,却也透露了她的心声——年轻聪明的心,看得远,看得透,稚奴不如她良多矣。——日后稚奴荣登大宝,身边最少不了的就是女人。好在她的心思也多在稚奴身上。这样的女子,若是日后真在这皇室之中淹没了,着实可惜了。

长孙皇后对于她本就喜欢,此时叫她一番话,不由生起同病相怜之感,心下已暗暗有了主意,口中却是笑道:“好,我一定好好的,日后稚奴若是对你不好,定会给你做主!”

王润听了,只当她是玩笑话,付之一笑罢了。

只是在病魔面前,再多的人力也是枉然。长孙皇后的身体越发一日不如一日。大赦不答应,求佛也不允,眼看着妻子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而无计可施的圣人,有些病急乱投医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竟然想起了要冲喜。

“冲喜?!”

这让众人吃了一惊,李治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有用吗?”

圣人挥挥手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没有用?我听说民间常用这个。”

长乐公主看着兴奋的老爹,道:“可是怎么个冲喜法?既然是冲喜,那自然是以喜冲病了。册立太子可是喜?九弟已经立了太子了,可阿娘的病怎么不见好?”

圣人道:“那是在之前,自然不算冲喜。现在是专门冲喜!”

李治疑道:“那该如何是好?”

既然是冲喜,自然要有喜事。对百姓而言,升官发财娶媳妇是喜,但对他们来说的呢?

圣人笑道:“我已想好了,眼前就有一桩喜事。”

“什么?”

圣人道:“我之前不是给稚奴赐了一个侧妃吗?也没定婚期,干脆就赶着办了,也是件喜事啊!”

这也算?

长乐和豫章公主面面相觑,对老爹的不靠谱非常无语。看看一旁太子妃有些黯然受伤的眼神,觉得还是劝劝,日后的皇后殿下,总有要靠她的时候。

“阿爷,这太子娶侧算什么喜事啊?”

“就是啊!而且那么仓促,一点准备都没有,岂能办出喜事来?”

“是啊,阿爷,阿娘如今病着,我怎有心娶侧呢?”

圣人被子女们给反驳地烦了,顿喝一声,道:“此事我已定了,万勿再说。三日后便是好日子,就定在那日吧!”

三日后?

别说是太子纳侧,便是普通王爷纳侧办喜事也来不及啊!

长乐正要说话,却见王润越身而出,恭谨道:“阿翁放心,儿媳定然办妥当了。”

众子女看圣人出这馊主意,只觉不妥,但看阿爷兴致勃勃,仿佛喜事一办,长孙皇后就好起来一般,便都觉有些心酸。生死由命,岂是人力所能为的?但阿爷既觉有希望,怎可生生折了去?便只好答应下来。

城阳公主犹自禁闭,偶尔服侍长孙皇后,余者万事不管。而成年者唯有长乐公主与长孙氏养女豫章公主——因其自有丧母,养在皇后宫中,与亲生的无异。——只好此二人一起帮着办理。又觉对王润有愧:但凡女子,都不爱丈夫多个女人,这萧氏虽然是冲喜进门,但只要进了门便是颗眼中钉,且是圣人赐的,轻易去不得了。太子妃新出炉没多久,她们的父亲就给人家送了颗眼中钉,让她们做女儿的都难免生出愧意来。

反倒是王润看得开,里里外外忙将起来,毫无委屈气恼等小家子气。长乐公主与豫章公主倒是十分佩服于她,万事多有帮衬。三日之内办一场喜事自然是仓促,但是皇家权威,人手又足,且只是纳侧,也是简单了许多。长乐公主与豫章公主为恐王润生气劳累,也着意减省了许多,如此,竟真叫三人在三天之内将诸事都齐备了。

这头万事齐备了,那头萧家却是生出了事端。

事情突变,原本看好的太子成了庶人,原本不看好的晋王却翻身成了太子。这等差别几在一夜间发生,叫人何等惊讶。赋闲在家的萧瑀也一跃成了太子太保,萧家振兴有望。萧鸾娘何等得意,只等太子将她风光迎娶回去,恩宠有佳,也好早日生下儿子踹下王氏登上太子妃之位。

可谁想,晋王虽然封了太子,可皇后却病重了,圣人竟下旨三天内叫她出嫁?

“我不嫁!”

她的风光婚礼!即使比不上太子妃册封礼,也要是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怎么可以这么仓促?萧鸾娘自认是福星降临,如今又将入太子府,日后飞黄腾达皆靠她,家中哪个敢强她?她便越发执拗起来。

萧家人扭不过她,只好请来萧瑀。

萧瑀一朝上位,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捋着胡须,道:“不嫁也得嫁!圣人的恩旨,你想抗旨不尊吗?”

萧鸾娘只好委委屈屈地嫁出了门。

三天办出的婚礼,即使有一位太子妃和两位公主主持,也是简陋的,萧鸾娘委屈地想哭,穿着粉色的新装,坐在新房里等太子进来。

不想,太子才进门,见她脸上犹未掩去的委屈,先恼了三分。话还未说一句呢,却听外头人道:“太子妃来了。”

“殿下!咱们快进宫吧,皇后殿下不好了。”惊慌的脸上依旧不掩其绝色,丝毫未将萧鸾娘看在眼里。萧鸾娘呆呆的,怎么没有人告诉她太子妃居然是这等国色?

太子与太子妃匆匆走了,徒留萧鸾娘面对满室凄清的红色,足足哭了一夜。

直至丑时末,宫中传来钟响,长孙皇后薨了。

萧鸾娘呆呆地被侍从服侍着更衣,看她们扯去红绸喜字,换上白衣白纱,欲哭都无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