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含光上前,那跪地幼女显被门声震住,讷讷扬眼,入目先是一对脚,而后猛地抬头,四目相接。

伍雀磬并不知身后两名孩童如何看待闯入者,稚子淳朴,想是惊吓惶恐更多过于评头论足。但无论那震骇的眸子瞪得多大,断然及不上伍雀磬魂灵的这一眼,遥隔数年,浑似一生。

少年的马含光原就有副耐看眉眼,倒也非一见时惊为天人,却是看久了叫人难以消受那类。入鬓的眉梢,眼型修长,眸中清光敛正。他的鼻子最为好看,端正又俊逸,撑起一张灵秀的脸,不会因急速成长添了稳重却失了趣味,不会因太过高远便失了与人相对时那份谦逊柔和。

而今,饱满唇色不知去向,只余唇心里叫人望之苦涩的青白。双颊无肉,眼窝与鼻根,便是最为灿烂的日头,恐怕亦无法消除那重重深沉的阴影。

不拘形象着一单衣,粗布缠腰,衣襟不和,十足无疑的丐帮规条教出那般随意的穿法,自颈而下敞露肌泽一片,乌发直披,不冠不束,一副放浪形骸。

有多少回,伍雀磬梦里充斥他自甘堕落的模样,残害正道,执迷不悟。可那其中的他,并没有这样阴鸷而洞彻的眼。

就好似颇为矛盾地糅合了拒人千里的冷清与生杀纵肆的邪性,那双眼中,已找不出当年半点熟稔。

那曾经她以为她不曾错过的年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伍雀磬呆望此人,脑中一片空白。

直至马含光一步上前,她才蓦地回神。

转身挡了榻上两人,伍雀磬短小的身躯高仰着头,“你找谁?如果是什么少宫主,那是我。”

马含光面无表情,全无心思与孩子纠缠。

这丫头很聪明,懂得反其道而行,以为越是欲盖弥彰就越能令人怀疑她少主的身份。

可惜连马含光都不知伍雀磬此刻心里诸多矛盾,她按着先前设想并没有打算这么快叫人捉走。戚长老与她有约定,一切还未准备就绪。

所以马含光破门而入之前,她摔碎茶盏洗脱身为万极少主的嫌疑。而等到对方闯入,则抢着认下身份,多此一举的反应不单不会令人信她的话,甚至更会坚定她身负责任,抢冒身份只为保全正主。

伍雀磬自认做得很好,然而内心里更想甩手一切即刻向马含光摊牌。

不知是否天遂人愿,马含光弹指封住三人穴道,多看一眼都不曾,随手将伍雀磬一捞扛在肩上,转身便投入夜色。

伍雀磬浑身不能动弹兼且口不能言,眼看四下无人,守卫的弟子早被马含光一一解决,就明白这人是有备而来。

一路飞驰下山,之前山脚下生擒万极分坛弟子的丐帮众人也犯过想来,分散搜山,终于还是撞上了马含光。

马含光并不恋战,该用伍雀磬充当人肉盾牌又或人肉兵器的时节他半点不会手软。伍雀磬被他使用得七荤八素,内脏都要甩脱出来,恨得捏着肉拳全身发颤。

终抵岸边,马含光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丐帮弟子举着火把随即赶上,然而洞庭湖水百里清澜,远山月色温婉迷蒙,幽幽天地俱一片宁静祥和,无一丝水花的波动异常。眼见如此的戚长老一声大喝:“下水!活捉!”

远远潜入水下闻得此言的马含光冷笑,是你们大开千百条漏洞想要以我为饵一网成擒,如今漏洞成了错失回头已晚,那就莫怪别人得逞是因你等谦让。

他这般想时伍雀磬便在他怀中猛地一挣,是憋得狠了不能呼吸。

马含光却并不比她好过,先前与戚长老对击一掌气血大乱,即便是以摄元功吞噬内力为前提,功力对拼全身而退却也是靠对方刻意留手。

忍忍吧,他将伍雀磬夹得紧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要么死,要么历尽劫灰浴火重生。他是这样走过来,若然这位万极少主做不到,无用之人留着也是多余。

夜已过半。

荆湖水域辽阔,湖面多浮桥,动辄数里长度,供人往来通行。

马含光与伍雀磬藏身于浮桥之下,便是逃脱多时仍能不时听到远处丐帮弟子的搜寻动静。这说明危机并未远离,上岸无异自投罗网,单靠水路走出君山范围也绝无可能。

唯有躲。

水面离桥身有半臂空隙,可冒个头,然而大半身子浸于水下,春寒料峭,常人尚且吃不消,何况孩子。

伍雀磬于窒息中昏迷,又于冷颤中被冻醒,她的穴道已自行解开,唯独哑穴未解,是防她叫嚷。

她能略略扭头,感觉自己依附于身边人的怀抱,双手勾住对方肩头,是自发求生的动作。

浮桥下很暗,周围远处有大片清泠跳跃的粼光,但与她无关。她很难于暗处看清马含光的脸,即便如此,这人的体温、气息,她无法视物那时就已铭心刻骨,眼下只是再回味一次。

因颤栗,伍雀磬将面颊靠于马含光肩膀,是迫不得已,并非主动。这人于是移下目光,望了她一眼。

不带任何感情、冷漠苍白的一眼。

她冻得哆嗦,他手臂又紧了些,另一手按住她脉门暗渡真气。

毫无声息,就如同真正面临死亡时一般静寂。伍雀磬遥想当年,当他为九华表率,她在山旮旯里做她的普罗大众;他大有施为,她却隔着群峰峦岳兀自窃喜。一位高出云表,一位还那般痴傻,只因对方的卓绝出众就欢欣雀跃。哪怕交集也无,哪怕连洞察之人都不曾有那么一个,她却可将一切都埋于心底,年头尾鼓胀胀地捂在肚子里,当是这辈子最清甜的一道念想。

谁知却是腐化的开始。

转眼物是人非,她已极力隐忍,却抵不住心口里那股翻腾不息的鼓胀,蓦地抓紧马含光衣料,翻身用力将人搂住。

她将自己完全地埋于对方潮湿的肩窝,狠狠勾住对方颈项,一幕相当诡异的画面,十二岁的幼女妄想占有一个男人。

忽而后肩一震,马含光的手不轻不重地环住了伍雀磬身体。他当她冷,哪怕忍着厌恶也于冰水中为其取暖。

毕竟是大费周章得来的少主,临门一脚如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愿前功尽弃。

半点没有怜悯疼惜的意思,他倾首于她耳侧低语:“不许睡。”

过了那么多年,这人唯一没变的大概只有嗓音了罢,低敛醇厚,千回百转,拔高声线便有尾音轻哑,所以他极少高声,伍雀磬迷梦中想。

马含光不过片刻便察觉对方与自己叮嘱相反,毫无顾忌睡死过去。

他稍稍松手,旷夜悠长,从来也没有任何特例,这永寂黑夜,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醒。

……

伍雀磬醒在一处山洞内,背贴着地,没有任何御寒措施,兼且有一双颇为粗鲁的手抓着她双腿,膝盖骨一路下捋摸至她脚踝。

伍雀磬猛地睁眼,对上某人多年后大变的一张脸,冲击之下,懵然怔愣。

“你——!”伍雀磬隔了隔,叫。

马含光见人已醒,再无顾忌,捉了她双踝一把将人倒立提起,双手从小腿逐一下摸,腿根、骨盘、腰、胸,无一放过。

伍雀磬没了他扶持,双手连头难以倒立独撑自己,手腕打着摆支地,脖子弯折,脑袋都要硬生生卡进了前胸口。谁知马含光蓦地又夺了她一双手,平举打开,五指便如之前般一一捋过她双臂。

伍雀磬彻底没了气机,后颈要断了吧,脸也该变成紫茄子了吧。

她全身血液倒流入脑一时有些眩晕,全没注意马含光不知何时收了手,身如傀儡,无人拉扯砰一声重重砸回地面,伍雀磬骨架七零八落,咬牙切齿间见马含光擦了手,面色冷漠开口总结:“毫无根基,关节僵滞,经络不通,下下之资,废物。”

伍雀磬闻言如遭一道天雷,这是……说我呢?她勃然起了道怒火:“与你何干?!”

“闭嘴。”马含光道,“我有话问你,想清楚再答。”

伍雀磬怒目而视,忽听他问起了青竹门崔衍此人,便是伍雀磬眼下身份的生母。

“你说谁?”伍雀磬装傻,“不认得,没听过。”

马含光料她不会轻易承认,上前一把攥住此人脑后散落发束,蓦地一扯,力道之大几可将头皮扯落。伍雀磬于此力道下不受控制仰头,小脸迎着对方阴厉凉薄的视线,连躲避都不能。

马含光习武之人的威势显露出来,体内真气澎湃,一旦发怒便会予人难以抗拒的压迫。

“你没听过不要紧,”他道,“不认得我也会巨细无遗让你认得,只一点,你从此刻起无论用心也好用脑也罢,牢牢给我记住:崔衍是你生母,而你是云滇万极宫主之女,待其百年之后,你便是名副其实的万极圣主,武林之大,唯你独尊。”

伍雀磬半字也未听懂,这人意欲何为?被迫与其对视,只将手于衣下紧握成拳。

“说话!”马含光低沉道,“崔衍是谁?”

伍雀磬深吸气,头皮传来阵阵刺痛几乎要迫得她流泪,反问道:“若我是万极圣主,你又是谁,敢如此对我?”

沉得住气,也有几分傲骨,可惜在彼此实力悬殊的情境下,所谓傲骨只是用来激怒对手加速自取灭亡的利器。马含光不认为此刻的万极少主需要此类硬气,但他有的是时间,会悉心调/教,总有一日将这性子磨光磨平。

“我乃万极荆湖分坛副坛主马含光。”他道,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