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总舵依托山险,内部格局却并不小,由集贤楼的屋顶往下瞧,两方人马厮杀互屠,新晨的日光里都混进浓丽冰冷的一丝凄绝。

马含光是始作俑者,伍雀磬已不抱希望那人会心慈手软,然而他究竟是何立场,伍雀磬很难说服自己轻下结论。她总觉得那人要颠覆的不止一座君山如此简单,他有意无意,已将万极分坛玩到一败涂地。然而万极弟子不怪他,只因前有官勇替他挡住矛头。怎么说他马含光都是临危受命,做得好与不好都是与大家风雨同舟,不拨开谁主张败逃这层迷障,任何人都不能往副坛主身上揪错处。

而官勇只不过垂涎丐帮总舵这块肥肉,最初被马含光三言两语就唬入了套。马含光言自己于丐帮总舵设有内应,否则去救万极少主的那回又怎可能孤身独闯却又马到功成?官勇便轻信了他,想着日后尽是机会,再来收拾马含光。

收拾是收拾不成了,戚长老回归,官勇正好与方才带队攻坚换一换位置,阻着丐帮弟子于门户之下,也好叫对方试尝个中滋味。

这时将丐帮总舵收归囊下的万极坛众其实很是心虚,手中握着总舵内的大批俘虏,然而外围失了亲朋的丐帮众人却更为此急切拼命。

伍雀磬之前冒着背叛万极的风险给戚长老示了警,她不确定对方会做何应对,但很显然放弃君山绝不在原则之内。但伍雀磬也绝未想到,戚长老此次回归,是携着倚仗。

都说领头羊好使,就算百千名弟子汇集,若是一盘散沙,必然不成气候。马含光的存在给了分坛众人莫大的心理依托,同理,丐帮弟子也有自己高奉为神的存在。

那人并非戚长老,而是丐帮帮主闵匡。

在绝大多数人忙于防守与闯关之际,只一人,可攀丈高门墙如入无人之境,一截短棒在手,横扫千军。

领着丐帮弟子重归家园的中年男子,其伟岸高大远不止八尺昂藏,一身褐红大氅皮毛破旧,方脸微有络腮,双目炯炯,散发虬曲。此人绝对是能独赴沙场取敌首项上人头的角色,只一声重喝:“何等宵小,竟敢欺我丐帮无人?!”便叫在场之人无不领受了回浑雄浑真力、魔音穿脑的惊惶。

方一霎高涨的万极士气,又一夕溃却,众弟子不自觉就要寻马含光与众头目的身后躲藏。

“我看何人敢退?!”与那来人声浪相抗衡,马含光人丛当中,衣袍鼓动,一声喝问,亦当得起声贯宇内。

万极弟子争先避退的形势被稳住。丐帮曾参与水陆洲一战的诸位长老皆是纳罕,马含光与曲长老比斗一场,该是重伤难愈,怎可能于短短时间便——

“是你?!”这刻自闵匡身后跳出个毛头小儿,搭眼看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精细的身骨,却顶了张满月般肉感的脸盘。

“长霜躲去人后!”闵帮主即斥。

那被唤作长霜的少年望了眼马含光又瞧了眼闵匡:“义父,是他!”

闵帮主自然也瞧出了谁是谁,万极荆湖分坛的副坛主马含光,想不到就是一年前他救于峥嵘岭的那名濒死青年。

那场正邪一战闵匡自是无缘参与。闵匡平生行走江湖,锄强扶弱,俯仰天地,唯一憾事便是未尽到丐帮帮主之责。他生性不受管束惯了,帮中几名长老有手段,他自然信得过。当年万极宫向正道宣战,制酿祸端,满江湖哀鸿遍野,他便远至各处行侠仗义,待收了帮中弟子的传信,再赶去峥嵘岭,已只剩替正道人士收敛骸骨的工序。

他与义子柳长霜便是于那时撞见的马含光。是撞,一脚板踱出去都能踏飞几截人骨,那人是追着人骨而来,冷不丁撞来闵匡肩头,闵匡倒是稳得住,反倒眼看着对方受力弹出,车轱辘般在坑洼的岩砾上滚了好几圈。

不知身份的骸骨入了冒泡的熔岩,当即沉没,那人连滚带爬就追着去够。柳长霜反应快,匆匆抓了那莫名其妙出现的怪人,提醒:“快放手,要将你指头烫化的!”

对方回过头来。

柳长霜窒了窒,那怪人眼中没有丁点光亮,像人定时分天地都熄了那盏灯,明明瞧着你,却其实那眼中是透不进亮的,更遑论人影。柳长霜试探:“你也是正道人士?”

闵匡是时靠近,瞧着对方一身的污浊,袖子都被扯烂了去,枯发耷在胸前,脸孔被峥嵘岭此地的黑灰沾染,只独见那头皮掀开的伤疤,额角正上,一块肉都秃了,也不知还长不长得出发束。

怪人便是今日的马含光无疑,只他那时失魂落魄,是确认不曾记得那段经历的。

柳长霜彼时拿住他右手,其实已经很难称之为手了。他曾在岩熔处流连,扒了多少尸,想必也触过那极热的熔浆,皮开肉绽,一截截儿的,都是裸/露的指骨。且他中指是缺失的,闵匡那时未察觉,直至戚长老提了袖刃的重现,闵匡才为那日的一时不察大叹后悔。

袖刃是种老兵器,古来杀手传承的象征。刃不出鞘,机括便藏于腕间,一旦出鞘,取替的便是中指的位置。这是种邪性且残忍的暗杀手段,得袭此法的杀手终日佩戴手套,手指是从不见天日的。那时的马含光并不曾佩戴袖刃,且这兵器杀人犀利,却也难为自己,早百年便已被聪明人做了改良,使用感稍逊,但好歹无需自废一指。

若闵匡那时早些认出对方断指的来路——辗转思量,他其实还会救下他。

柳长霜也记马含光记得深刻,他记得自己当时已捉紧了他,却被对方蛇一般滑溜的身法走脱。那人一得自由便扑去山岭参差的岩壁下翻找,他靠近他,听到对方喃喃:“说好要等我回来的……”

这话未被伍雀磬听到,若被伍雀磬知悉,定要问:“谁又许了你的约定,这般长情地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