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敦促你练功是从近两日才开始的?”他丢下湿衣,水珠由手背滑至指尖,清透玲珑,想来也该甚为冰冷。

“从相见那日,我做的所有事都只为成就你这条命。唯有你活着,一切谋划才有意义。却不知是哪句话令少主误解,认为我在一开始时心存保留?是不曾自损内力替你打通奇经八脉,还是未曾费尽心机磨练你一身本领?我的手段与初衷从来就不曾改变,如今只是愈发严苛,却令你以为我昔日不曾对你上心?”

马含光站起身,身影颀长且负有压迫:“你这结论由何得来我看不懂,但若你以为这些不够,或是我的狠心还尚有余地,我不介意再变些花样予你提点,但愿到时你还能宅心仁厚将打压看做/爱护,毕竟我是真的在为你好。”

他刻意加重“真的”二字,尤为恳切。

伍雀磬一直仰着脖子,很酸,却也姿势不变。

“还有,”马含光道,“各取所需之意,代表我不是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开始我的确是看走眼,才会当你小小年纪可以任我摆布,但显然你配合我的原因不在于我的种种威胁。你不怕死,我又何须拿你我实力的悬殊当作洋洋自得的筹码?既然你心中有所求,那么坦诚合作也未尝不可。你有你的图谋,我有我的目的,说穿了还是各取所需,无谓贯上惺惺相惜的虚名,更不必在只有你我二人之时表现得如此小心试探。你的那些刻意迎合,有几分是出自真心;乖顺与听话,又有多少是出于畏惧与妥协;抑或是如藏拙的武功一般,统统只是一种伪装——这些我都不在乎。”

他嗓音里掺杂进略微沙哑的低沉:“我从未小看过你,所以对于这种叔长子侄的游戏早已腻烦,装什么呢,你我都知自己有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他屈指弹了她的面皮,像是那张皮很厚一般。“平日追杀算计本就防不胜防,你我既已联手,无谓在彼此之间找麻烦。我安排你所做之事自有我的道理,除此之外,我不去干涉你,你也收起那些钻研我的机心,两不妨碍不好么,何必装模作样互为迎合,浪费时间。”

伍雀磬自以为心中有股很刚强的信念,当真听了这番话,才发觉是多么外强中干。正如她出了热锅闯进风口,看起来通身热气腾腾不惧严寒,可其实叫冷风一吹,倒是比寻常之时更令自己无以忍受那份反差。

她揪着他:“马叔叔是要教我如何与人相处,那我似乎更该指正你,没人会在利用他人之际同时标榜自己的不耐与嫌恶。若我想借助一人之力,定会好声好气笼络他,细水长流引诱他,正如这些时日我对你所做一样。因为有所图,所以不惜虚以委蛇,而最蠢的,却是连假面都不愿维系,似你这般一口将我的曲意讨好贬做一文不值。”

“所以这话已经说明白了?”马含光问她,“若无歧义,可以放手了吧?”

“不,这次我没错。好不容易能被马密使高看,我若连孰好孰赖都不会分,对得起你那些青眼有加么?你的确从见面伊始就逼我练武,手段之恶劣从头到尾也根本没变过。我说你变了,是因为你曾试图要修补过与我的关系,就在荆湖分坛,并无大献殷勤,却已经开始对我循循善诱。那些才是利用人的技巧,端起一张春风化雨的假面,无论我如何装傻充愣都忍着脾气不再下狠手。为什么呢,因为我软硬不吃,因为你终于也发现我并非一无是处,且值得你费些耐心软硬兼施。然而这些耐心为何在离开荆湖之后却又日渐耗尽,终于近日烟消云散了呢?”她踮起脚,极力仰望入对方眼底,那是一双幽深且并无避退的眼,冷得人反而不能去迎视,更不愿细究当中死水一般的平静。

伍雀磬并未能如自己所言将对方一眼望穿,她言之凿凿,所凭,却不过是一股上辈子虽死未消的信念。

“因为马叔叔终于开始考虑起我的立场,如若能从最初便认清现实,总比深陷蜜糖所裹的利用来得慈悲。你想让我忌惮你,融洽相处只会生出虚伪的信赖,这些足以毁掉一个人,你却终于不想这样对我。”

这番话,很有些自大的嫌疑。马含光静视那认真笃定的面孔,略长的沉默,足以令其后清晰缓慢的每一字成为定人生死的审判。

“你果然被我几道试炼吓傻了。”他唇畔绽出一瞬稀罕的笑靥,轻蔑且森凉,一把捏住伍雀磬的脸,“抑或区区几次濒死的体验就已令你神志不清?我既挖空心思栽培你,自然都是为你好,你是我一眼相中来日登顶万极的宫主,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当然,我如此对你,本不奢望能得到你完全的谅解,也曾担心过来日少不得生出些主仆不合的嫌隙。可难得你如此善解人意,又深懂我心,那么以后无论有何施为,我都可再无后顾之忧,马含光于此,还要多谢少主的深明大义。”

他说罢便丢开她的脸,天边放晴,橙黄日光远来投入他不见波澜的眼底,瞬间陨殁。

伍雀磬倔强发作:“无论你怎么说,你越撇得干净,日后对我越冷淡,就越代表我的话应验了,代表你在为我好。”

马含光简直要被她气笑,既然懂得他难得升起的一点恻隐之心,就更该配合着识趣些,因为马含光有时也分不清,她那些越挫越勇的依赖与自讨没趣,是否的确有几分发自真心。

糟蹋一个孩子的真性情,是要遭雷劈的,伍雀磬曾笑言过,她那时口中的孩子是马含光。

世间上最大的巧合,恐怕就是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到的同一句话,再次从第二个毫不相关的人口中吐出。马含光为何要催促廖菡枝迅速强大,因为总有一日互为合作的二人就会变作彼此最大的仇敌。

他不可能停下一早定下的计划,但也并不想要一个如此与她相似的人枉死。

廖菡枝有女子天生的敏感,她与马含光的关系的确在悄无声息中缓和,可终有一日渐渐习惯了双方的存在又如何呢?他能在对方一句毫不上心的童言里整整一日回不过神,然而翻出了回忆,美好稍纵即逝,所余空洞却是彻骨折磨。他恨那些莫名其妙便被引诱的回忆,连满腔怨愤都能腐蚀,他会变得悲天悯人。

正如他在同情廖菡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