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雀磬推了马含光一把,隔段距离瞧,似乎还大吵一架,当即就跑了。

沈邑幸灾乐祸上前,打赌马含光这回将人惹毛,等闲哄不回头。

伍雀磬自那刻开启对马含光冷战,对方说一她做二,说往东她必向西。马含光却再不强求,两次教而不听,他索性放任不管了,反倒是与孔玎颜接触愈频,简直快出双入对。

此次孔玎颜回庄是沈邑行事上的疏漏,他本不该于东越多逗留,但接少主是一方面,万极宫出了内鬼,于东越的调查未毕,这才是沈邑此行的正经事。

伍雀磬迫于孔玎颜的不乐意,也被阻于琳琅庄。她本身不是乖乖听话的,自己人被动了,马含光身上无孔可入,自然要去孔玎颜身边钻营。

孔玎颜闺房她是日日去的,唤着姐姐,替沈邑做着说客,她在的时候马含光自然不在,因此恨不能黏在孔玎颜身上。

孔玎颜对她很是瞧不上,对万极宫也瞧不上,好好的正派人,就因有个四处留情且无法选择的生父,就倒投魔道,岂止是黑白不分,简直是数典忘祖。

伍雀磬并不爱看她的脸,却回回都陪她上妆,不知怎么的,见那原不强势的五官轮廓因多一层外物瞬间变得大为不同,心理上就有种自虐的痛快。见孔玎颜将胭脂水粉一样样摆在桌上,都是伍雀磬未尝得见的,她一开始觉得稀罕,甚至有些着迷,手伸上去,却听人于耳边道:“青竹门那种小门派自是没见过这些,且莫怕,待你回了万极,金山银山都有你的。你不就为了这个来争坐这少主之位,当真可悲啊,中原武林若都是你这般后生,万极明日的风头只会比今日更盛。”

伍雀磬闻言蜷回手,脸都憋得通红,无怪对方会错意,当她是自觉羞愧。

她的确羞,像个未经世面的乡里人,竟然想去碰人家山庄大小姐的眉墨与口脂。伍雀磬待不下去,匆匆便退出了房,哪知一出门就见到了正上门的马含光。

对方向她略施一礼。“你还认得我么?”伍雀磬问。

马含光越过她才回头:“安分些,少生事。”

这话说得当真理直气壮,伍雀磬冷笑:“同是少主,若是孔玎颜,此刻该回问你:你算什么,是个什么东西?而我呢,你是否想问我是个什么东西?”

马含光皱眉,不言,也未觉出辩解的必要。

伍雀磬将哭的模样,一跑老远。马含光望她背影,竟生出几分无可奈何。他原是想说:并非任何事都要争上一争,有些她有的东西你并没有。但伍雀磬跑得快,马含光略叹了声,想来这话说还不如不说。

伍雀磬后来问沈邑:“你说孔玎颜好看么?”

沈邑答自是不差,然而论天生的媚骨,实话说,并不及廖菡枝这含苞枝头的来日盛放。

伍雀磬嘲他:“你会骨相么,还是会算命,别拿来日安慰我。再说她长得不好,马密使也欢喜。”

沈邑道:“若有心把人抢回来,怎不面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日日的愁肠百结也无用啊小少主。”

“才不,凭何我去向他低头,他就不能自降一次身价来劝我?这回也不拿我当回事,次次都不拿我当回事,总有一日我要让他后悔。”

沈邑叹:“女子难惹,这小一号的女子也惹不起。”

沈邑的口风当然不能代替马含光心中的意向,更何况沈邑的话能听几分真,伍雀磬半点也不肯定。可马含光至今为止并未表现出将她放弃的意向,伍雀磬做这个少主本身的目的也不纯,唯有硬忍。

琳琅庄待了两日,她这晚实在闷极,便瞒过沈邑,一个人晃去了百花坪,后又途经了七彩池。

七彩池色泽缤纷的确超出她任何想象,她从未见过这类奇景,便忍不住上前细看。

蹲在池水旁,手伸入其中还有些灼热,薄有氤氲的水比她想象中深,且本身并无颜色,是池底红绿掺杂的岩块,成就了那些艳丽。

她正研究,便听闻身后林中传出了脚步,还伴着交谈。

是马含光的声音,伍雀磬听觉未被对方刻意训练,但很显然,无论马含光如何训练其它四感,都别与一个曾经的瞎子去比她双耳的敏锐。

这敏锐,甚至能先于被马含光察觉。

马含光走出林中,月色染道,面前七色彩池水汽缭绕,雾雾蒙蒙,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好去处。

“少主要我完成的条件我都已照做,不知可否与我返回分坛?”

他身后,孔玎颜款步前行,彩岩上被月色打出条倩影,随她靠近,暗香飘浮,清幽撩人。

“我今日才听闻马密使原也是正道中人,却是为名女子叛入万极,值得么?”

值得么……

马含光并未答话。水上的声音,透过几层水波传入耳中已失了真切。

伍雀磬沉在池底,依着边角,缩起身来好不被这清澈见底的池水暴露。真多亏马含光的逼迫,短时内于水底自如循环气息根本就非难事,可他没给她试过如此滚烫的水温,忽然间没进去,那感受像从小及大所有的往事统统回归脑海,很熟悉,却也因百感交集尤为痛苦。

岸上。“……既如此,马密使再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只要琳琅庄于本次雕沙大赛上拔得头筹,我就依你回万极。”

“少主何必强人所难?”

“做不到么,我还当有人无所不能,还当那般强大的万极宫无所不能。”

沉默少顷,“好。”

伍雀磬身子乏软,慢慢就展开了蜷缩,人向更深处滑落下去。

孔玎颜笑着告辞:“马密使莫跟来,若是被我那半个妹子瞧见,小心眼不知多么堵。她似乎不愿我霸着你,因此总来霸着我,有些烦,不过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该礼让,你说是么?”

孔玎颜走入树林,马含光本欲离开,前行几步,却又蓦地回头,一闪身人已哗啦一声跳入那七彩池下。

伍雀磬整个人平躺于池底,池水有火烧火燎的热力,那最近的泉眼一圈岩石都是火红,地热之力将上方的水汽烧得沸腾,勾起人最不愿记起的往事。

马含光抱着人破水而出,上岸后一掌拍去她下腹,像那么多次他对她所做的一样。

伍雀磬呛着吐水,约莫恢复些意识,那人冲她质问:“你做什么?疯了不成?!”声音很遥远,冰冷依旧,暴戾更甚。

伍雀磬稍有些气力,便拼了命要推开马含光。马含光钳着她的肩,喝道:“廖菡枝!”

“我不叫廖菡枝,我不是廖菡枝,你放开我,我——”

马含光蓦地使力将她抱入怀中,眼前所见却再已非斑斓彩池,非水汽弥漫,而是烟雾环绕,是火山地狱。他竟然毫无征兆地被那些幻象冲花了眼,便是于那落水一刻,他克制不住地想,那么滚烫的岩浆,她的师姐,如何承受……

伍雀磬贴着马含光衣襟恸哭,其时本身的颤抖,根本就不觉对方的惊惶。

“没事了……”他抚她肩背,却停不下任何事,她还是哭:“马含光,我恨你……”

他本想附和自己何尝不恨自己,却于张口的瞬间喉中滞涩,说不出任何字。

待她哭够,他放开她,问:“你可知错?”

伍雀磬哑不成调:“我没错!”直至将人推开,她也不曾看清他眼底的恐惧,她糊了太多泪,什么也看不清。

马含光从未试过被人一推就倒,她推他而后跑开,他颓然坐着,水珠滑落长发,并未想过起身。

如若,我能于那一刻赶到多好;如若,我那时陪在她身旁,该有多好……

马含光蜷身,指间的袖刃,极深地刺入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