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添花谁人都会,顺手推一把,顺嘴抬一句,风之所向人亦趋之若鹜,但真正能打动人心的从来都是雪中送炭。

照伍雀磬原先设想,马含光身受重伤,卧病在床,一息奄奄;她千辛万苦闯过长老,爬上峭壁,躲过守卫,来到他床前,手上掖着他被角,喉中千言万语,化作酸涩幽怨的一句:“马叔叔,我好想你……”

那人以手掩唇低咳,挣扎着起身,她去给他背后垫靠枕,他却忽而捉了她的手,仰高下颏,微启的唇形纤薄而优美:“我又何尝不想,这半年,日日朝思暮想。”

哎呀呀,人家好羞涩,伍雀磬想想就觉满足。可真的发生?恐怕是有生之年难以尽如人意。

伍雀磬走后,马含光才吐了喉中久压的那口血。沈邑书房的屏风后走出:“她恐怕还不知你此刻处境吧?”

马含光回万极总坛至今办了三件事,第一件以武屈人,拿实力发声,比他冒着被口水淹死的风险于嶙峭殿上舌战群英来得一劳永逸。

可代价,是内比负伤。他修炼的摄元功是残本,不可能天下无敌。

至于第二件事,廖宫主认为内比能够清理的冗员有限,他要马含光以密使之衔监察众人功过,三个月内制出升贬名单,他要大换血。

此事可是公开委任,万极宫内无人不知,一时间从高层至守门,人人自危,矛头却是对准那个手上拿捏他人生杀大权的马含光。

廖宫主布得一手好局,总坛有廖壁与左护法,派系交错,已经够乱。他偏偏让它乱上加乱,为了份名额有限的职权名单,原是狼狈为奸的,到最后也要撕破脸皮,都争着表现,都疯狂揭短,心底里又都忌着马含光。

甘心又或不甘,名单出来,各派系均有损伤。就算马含光避开了敌之要害,动的只是现阶段无关紧要、又或无党无派之人,却也将来自四面八方的怨念,齐招于自身。

许多人,马含光不是不想动,而是宫主才是那个最终决断之人。廖宫主不可能大张旗鼓削左护法的人,那会导致狗急跳墙,万极内乱。但他同时也不会大肆打压廖壁的势力,毕竟是自己儿子,他只是未想好将宫主信物青金铃传男还是穿女,并不代表他不偏心亲生子。

名单过后,很快廖宫主又有了新动作,以宫主之名授权马含光查账。

万极宫总坛分坛上万人,多大的体系,无论出账进账都不可能干净又透明,每位高层都把持着自己的一块进项渠道,宫主以外哪个人站出来,或多或少都贪没过万极的公财。忽然就提出查账,绝对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此一回说是刺杀宫主,但宫主与马密使相比,太多人想马含光死。只是正巧马含光身边站了位廖宫主,御人如弈棋的廖宫主当然要大声宣称是对方替自己挨剑,既给了马含光殊荣,又压下一触即发的矛盾,刺客处死了事。

可马含光的日子仍旧不好过。沈邑向来对万极廖氏忠心耿耿,这一回都觉郁闷难抒:“宫主身边又非没有旁人,四长老、十二使,却非要你做这些糟心事。你未回总坛之前,也没见三天两头闹这些大动静,难道宫主还一直等着你回来不成?”

马含光倒平心静气,手上糊弄伍雀磬的书替换成账册,不紧不慢反问:“我不做,要你做么?”

“我可不成。”沈邑脱口便道,“可这时候,我都不敢往你身边凑,来探病还要偷偷摸摸。谁能有小少主胆量,私出锻心渊,惊动满坛守卫,最后还光明正大从你这密使书房走出去,你说她入门的时候鬼鬼祟祟,怎么临走了反倒明目张胆起来?”

“这有何奇怪,她鬼鬼祟祟,是怕让我知道出云岫上因她大乱,可既被我训了一顿,她还怕何?”

“原来如此啊。”沈邑登时做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咱们小少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马叔叔。怎样,整日被人咬牙切齿以对,难得有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虽不知你四面受敌,却恐怕知道了也仍然要来雪中送温情,马密使,这番心头可有些许感动?”

马含光阖上账册终页,修长手指将边角的翻卷处略略抚平,不答反问:“你与赵长老相熟,可有问过少主武艺的进展?”

“挺好。”沈邑道,“快则一年,慢则两年,应当就够格挑战试炼。”

“太短。”马含光道,“想法子拖足四年,总坛之事无需她太早涉入进来。”

“不对啊,是谁说远离了斗争也就远离了权利传承,你该急着让她出关对付廖壁才对,怎么,舍不得了,这就要一手包办了?”

“沈邑,有件事,我觉得你应当记在心上。”

“自家兄弟,有话直说。”

“不要拿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做文章,你心中揣测的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可能,反倒会伤了我们主仆之情。”

沈邑皱起眉来:“我是为你好,昔人已乘黄鹤去,切莫辜负眼前人。”

马含光手上账册一丢:“她才多大,日后若觅良配什么样的没有,便是要人中龙我也会替她找来——”

“但唯独你不行是么?”

二人各睁大了眼互瞪,片刻,马含光吁气道:“值得利用与倚靠之人,若能成就自己,使何手段拉拢都不为过。但玩弄感情,太下流,我还不屑。”

“除拉拢与玩弄,且还有另一种,动真情。”

沈邑话毕便走了,他也是有感而发,猗傩峰上五方祭司崔楚,他第一眼相见便为之神魂颠倒的谪仙尤物,一番深情厚爱无处相付,他马含光有美却还不自珍。

……

这方既说了拖四年,四年之中见不到廖菡枝,马含光不觉有任何问题。

直至距离廖菡枝十六岁生辰尚剩三月,离挑战试炼的最终期限也不过三月,这当中某日,沈邑忽如疾风而至,沉着脸,额间还有几滴狂奔的薄汗。“这回有麻烦了。”来人张口便道,“我方才见赵长老,他老人家说少主已经第三次入黄泉谷试炼,遍体鳞伤,中途败出。他们几位也有心试过少主身手,发现这几年白练了,功力还停在两年前,与你我所料相差甚远。”

马含光闻言第一反应是:“她又耍什么花样?”

沈邑提醒:“时间无多,不像耍花样。你要么有空去探一眼,虽说锻心渊为禁地,但对你而言应当无妨吧,何况少主最听你的话。”

马含光本要去,一句话就被这人将念头掐断,微侧了眼,也没正视沈邑:“还有其他事?”

沈邑狐疑:“就这样?”

“不然怎样?”

如此一耽搁,又是一月似飞梭。

连廖壁都忽有一日随口提:“我那妹子,也不知是否还能从锻心渊出来,想当年本公子可是十五岁独闯黄泉谷,斩获人头百只,全身而退……”

随后廖宫主也叹:“弱质纤纤一介女流,非要挑这大梁,难为她了。”

即日夜深,蜃月楼后高崖,马含光独对深渊,默立少顷,飞身而下。

“有一日如若你想我,想得厉害,就从我那蜃月楼边跳下来,一闭眼,直上直下,你嗖一声就能见到我。”

而那时马含光回她:“我疯了,跳崖去见你?”

锻心渊不大,马含光并未刻意找,此处遍地珍奇花草,连啃树干吮汁液的虫子都是宝,谁嫌了无事不会往树海琼花旁比划,因此最开阔的空地上,绕过一排青松与油杉,马含光见到了三更无眠、刻苦练剑的伍雀磬。

曾经,他给她定寅时起身,却不会让她练至亥时,马含光忽觉自己竟还不算刻薄至极。

伍雀磬的身段很柔软,亮色的影子,夜魅中翻飞腾跃,剑耍得灵动飘逸,然而在靠近看清对方的第一眼,马含光眉头忽皱,脸色亦变得相当难看。

那身影剑舞得卖力,相当卖力,几乎是于每个招式的熟练贯通间同时消耗着自身底蕴,她的肌肉、骨骼、以及关节——马含光眸色愈见森凉,方要开口厉斥一声“给我过来!”伍雀磬剑舞一半,却忽地自己给自己使了绊子。

那是一招左路剑法,同时接下盘变招,不是说每套剑术都有此套路,而是剑法精深后自然有许多殊途同归的特性,而此一招——

“哎呀,不练了!练来练去也败在这一式,师弟你学的九华剑法当真同我是一家么?”

那年的伍雀磬长剑说丢便丢,自己看不到更不乐意捡,马含光便为其代劳,找回剑再将剑柄安放回她手中。“说闲得发慌要学我剑法的是师姐,每回一炷香时间却又半途而废,这样的一式怕是要学整年吧。”

“那能怪我么,这两招明明就无法衔接,却非要硬安在一起,摆明就是难为人,不怪我每次都卡壳。”

“那我与你一起练。”

“哦?怎么练?”

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啊”一声,伍雀磬、该说是廖菡枝从半空跌落下来,剑也“铛”地坠了地。

虽说万极剑法与九华剑道精髓迥异,但偏偏都有这样异曲同工的变招,伍雀磬不知旁人如何,总归自己两辈子都要于此衔接上失手,出错也错得自成一派。

她此刻人坐直并未立刻起身,单是揉着手腕心中郁闷又不甘,难得缠着长老破格传她万极不传剑术,却好似受了上一世的诅咒,单这一式,她就是练得浑身散架却也不娴熟。此刻还好无人,若是当着她那位马叔叔的面,伍雀磬想,一准完了,对方决计会被自己气死,同时还会毫不婉转地骂她废物,不聪颖,天赋也低下……总之,是半点女孩子的体面都不留给她。

谢天谢地,如此难看又令人失望的成长,并非是在那人的眼前。

而正当她长舒口气,准备拍灰站起、拾剑重来之际,忽然揉捏手腕以及将要抬头的动作如遭点穴般,猛地定住。

马含光的身影,挡了不见光的夜色,更加沉郁的黑,聚拢于伍雀磬头顶。

她不敢抬头,哪怕那来至眼前的足尖,已令她笃定了心中的所有预感,然而,她仍然不敢抬眸确认。

因为,近乡情更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