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含光心中不快,阔步疾行,越走越快,根本也未曾隐去形迹。

伍雀磬更不曾想,会在这锻心渊中再见对方,也不知他为何而来,本欲上前,却又不敢上前,一路纠结不下,便暗随其到了那几位长老的居处。远远见到今日留守渊下的钱长老迎出房外,伍雀磬不敢再近,躲在一块山岩后偷听。

二人并非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交谈,马含光也全无进屋落座、等一杯茶、细品详谈的闲情雅致,便就于屋外把话挑明了。

“依钱长老所见,少主是否还有十六岁前成功闯过黄泉谷的可能?”

钱长老抚着白须,缄默略久,开口沉痛:“不瞒马密使,只怕难。少主初期资质一流,进步飞快,然而……然而并未维持太久。恕老朽直言,只怕那所谓的进展,也只因其初学我万极秘笈多一门功夫傍身,却非其真正眼界抑或领悟上的增长。此感觉,便好似这人一开始有多大能耐,四年之后几无改变,那么曾当时值得人交口称赞的才能,或许于最初就已成为其瓶颈。”

“废物!”马含光语气之厉,非但钱长老,便连藏于岩后的伍雀磬都跟着心中一凛。

十指握拳,伍雀磬深知马含光所言不差,她的确是废物,一开始之所以能瞒过他,是因廖菡枝身体尚在成长,因此只要照马含光所设计的外炼骨骼、内攒真力,她一定毫无难度就能变作别人口中的天才,直至今世的廖菡枝达到前世伍雀磬的高度,进境趋缓,直至停滞不前。

亏得她还吃了两粒玄极金丹,还耗了马含光那么多功力替她打通奇经八脉,白练了,都是白练了!伍雀磬越想越懊恼。

另一头钱长老好心提点马含光:“少主能达今日成就已属难得,那黄泉谷死士一人足可顶普通高手五人,何况是成群结队,百名之多。马密使这一口一个废物,委实有些不近人情。”

“我说你是废物。”马含光只差没伸手指上其面门,“人交给你们,足足四年什么样的教不会?你也会说这人闭关前资质上乘,那么她这四年来是吃的苦不够,还是偷懒耍滑不练功?若没有,是何人的道理,一个既有天赋又兼吃苦耐劳之人,竟然整整四年一事无成?钱长老,你又是否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那大半辈子都未遭过人当面指责的钱长老,先是胡须发颤,面色涨红,随对方所言,又一刻刻转了面白,被气得发白。

“所谓教而不善,非师之惰,少主天资如此,如何能怪到老朽头上?”

“教而不善?”马含光发声冷笑,“她是我一手一脚栽培,是何资质我会不知?好好的苗子,落到你等手上就东倒西歪,说她不长进,不说你等无能?”

“马含光你——混账!”

马含光衣袂掀动,抱拳作了一揖:“四年教导,我替少主先行谢过。但为保几位长老春风育人的美名,日后还是少在他人面前提什么天赋如此,教而不善,我怕长老来日自扇耳光,脸疼。”言及此,他微微挑唇,露出面上令钱长老恨得要将其五马分尸的哂笑,可也不及钱长老多言,对方已转头便走。

“等等。”钱长老到底于背后将人叫住,“老朽字字中肯,对少主,更是尽心尽力望其成才。你四年在外,不知内里,然而总坛近年,对于马密使愈发嚣张狂妄的传言却甚嚣尘上,可见你有此言论,并无出奇。但人人都照此说法去想,那么黄泉谷试炼必出祸事,到时通关事小,少主随时丧命其中,难道这也无妨?!”

马含光一步顿住,他初始叫伍雀磬放弃就防此事,然而今日来钱长老面前撂话,却是防其日后再于宫中宣扬什么少主武艺多年不变的言论,那样对伍雀磬而言无异中伤,即便他帮她闯过了黄泉谷。

或许,自己之前真的同钱长老想法一致,然而这话由他人口中吐出,由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来评价伍雀磬,马含光就怎么听怎么都觉刺耳。甚至想也未想,便背身回道:“廖菡枝是我此生见过最有潜力的可造之材,并非我狂妄自信,我可以不信我的眼,但我信她的拼命。”

马含光话毕从另一端离开,钱长老震袖回房,伍雀磬背靠坚岩,许久后才慢慢滑坐。

后来天阴,滂沱阵雨,还是岩石后,伍雀磬抱膝坐于水洼,淋着大雨,死也想不通:为何他要信她?

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平平无奇,上辈子也胸无大志,这一世懂得拼命,是因要笨鸟先飞。马含光见过她练剑,明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为何还要有所期待?如若这话当面说,她甚至都不会信他,可正因为是背着她,背后的几句认同,才比这世上的任何溢美之词都要难能可贵,都更能触动人心。

伍雀磬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就这么辜负他,她还一直觉得他看不起自己,觉得他刻薄,事儿多,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他都看不见,看见了也当作理所应当……

暴雨一下就是整夜,伍雀磬后半夜才有了从雨地里爬起回房的打算。

哆哆嗦嗦、晃晃悠悠冒雨来到自己的房门外,见到檐下盘腿打坐、闭目待其回归的马含光。

檐前雨,将那人衣衫下摆都溅得湿透,伍雀磬静静立在雨地里,斗大的雨点直头而下,她便那样直愣愣地被淋着,失魂落魄却不愿眨眼的望着他。

马含光略有所觉,张开眼,见到密雨成帘的晦夜里,那动也不动甘心被淋得透心的傻子。

略一蹙眉,他起身入雨幕,伸手才想将她领回,伍雀磬踮足一扑,双手环过他的肩,便无比大力地一把将人抱住。

“马叔叔,对不起……”

马含光不动了,听清她于自己耳侧嚎啕大哭,比雨声要响,比打在他面上的雨水更紧密而凄厉。

“怎么了?”他按住肩头问她,虽也见过她哭,但总归是泪流满面,还要强撑无事,却从未见过她泣不成声。

伍雀磬死死抱着人真连气都不会喘了,这哭到后来,就不是被抬举,不是受感动,而是她想他。

若然,马含光连这些都感受不到,那对于昔日伍雀磬的念想就多少要被光阴冲淡几分。

可他尚懂得相思之苦,更懂得求而不得,他不知自己出于何种心态安抚眼前的廖菡枝,原该毫不留情推开之人,他被她哭得后脑闷闷作响,他被她这种哭法连带着胸口也窒痛发涩,便出手搂住了她。

再后来,也是他拥着她回了房。

马含光给她擦了头发,给她找来该替换的衣裳,就像那晚山雨雷电,他冲来她的茅舍救人,屋倒砸中了他的脊梁。

他后来说要照顾她。

伍雀磬抽噎着把湿衣替换下来,角落里转出,见马含光背身站在房中,脚边积水。

“马叔叔我给你脱袍子,衣服少干得快。”她殷勤地凑上去。

马含光回的是:“也好。”伍雀磬还当自己生幻听。

房中无家什,唯一张床,她便拖只余亵衣的人去坐,深闺卧榻,这人也大大方方坐了,没说什么。

“头发要么散开来,干得更快。”

她已伸手,马含光略一侧首算是避过,虽然角度极小,但伍雀磬很懂那拒绝的意味,况且她也不小了,不好再学几年前那般没脸没皮。

马含光看她收手,便自己抬手将那发带扯落了。一背乌丝,虽本就是垂于身后,但因被收束着,总算规规矩矩,这时发丝披散开来,当即几缕滑下耳际,垂落肩头。

伍雀磬敢看不敢碰,马含光道:“坐下说话。”她才敢挨边坐上自己的床。

“这里,”她虚指他侧脸,“有水,擦擦。”

马含光因淋了雨,面目更白了,有些缺乏人气,又是墨色的里衣,反差更甚,不知他平日有多么深居简出。

伍雀磬就这么望着他,听他低而静缓地道:“曾经我也被人下过定论,根骨不佳,难成大器,但当初说那些话之人,如今早已死绝。所以你又有何好惧,今日之你,远胜往日之我,哪怕试炼失败,不过就是失败而已,重要的是你是否会永远败下去,又是否想要那些看低你之人永远无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