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生辰转眼便至,最后时限,伍雀磬于马含光的千叮万嘱下再战黄泉谷。

话说黄泉谷地处群山深处,终年毒障,烟笼雾罩,云翳蔽日。伍雀磬事先吞下避毒丹,可保四个时辰谷中畅行,不受瘴气侵扰。

马含光几乎与她同时出发,只是出发地点不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马含光有此决定之前,沈邑、并同几个亲卫竭力阻拦,理由无它,左护法唆使廖壁于黄泉谷设伏,又那么一个不当心被他们安插的耳目探知,可想而知黄泉谷此行风险。廖菡枝毕竟是廖壁亲妹,顶天了害她试炼落败,却不会取其性命。然马含光不同,他一旦涉入便是搅扰试炼,按宫规旧俗可当场论罪,便是死于其间,也无人会替他收尸喊冤。

他不该为廖菡枝冒如此大险,至少不该亲身上阵。廖壁以为自己养了一群忠肝死士,难道沈邑等人做了多年密使,会不懂培植亲信?派下属潜入谷内也是一条助阵途径,马密使原该留守谷外安心接应。

然马含光专断独行惯了,及至入谷前都未试图解释,他之所以刻意泄露给钱长老自己功力有损,且是大损,目的就是促使左护法按捺不住,加快向他使出杀招。

这几年廖宫主坐镇高位与左护法僵持周旋,虽说双方势力皆有削弱,然而久患不除,必招大害。其实除掉左护法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杀他一人,其势力便会自行消解。然而左护法何等高超武艺,又有暗卫里外三层,否则也不会有马含光当年刺杀未遂,饮恨惨败。

那人遭过一次刺杀,行事愈发谨慎,动辄不会落单。但就看此次黄泉谷试炼,对方是否真的有心尽快铲除马含光。如若实在忍不得亲自动手,那么二人相遇,马含光几可肯定左护法必会孤身上阵,哪怕是自小养成最为贴心的手下,那人身上,仍有身为魔宫中人绝不足与人道的*机密。

这种事,值得他冒险向马含光下手,也值得他屏退左右,单独与这位武功以及生命力同样顽强的马密使做一个了断。

但是入谷之后马含光最为担心的,始终是伍雀磬。此番最大的难关绝非如何赢得挑战,而是那位少宫主如何能不受自己连累,安然出谷。

其实细想下,真有生死相搏,这恶斗被伍雀磬撞上的机率便是五五之数。黄泉谷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从东南至西北,斩杀百名无感死士,将证据带出,双耳、双瞳、抑或舌头,哪样都行,数目足够,闯出危境,便算通关。

而一旦在这期间伍雀磬卷入马含光与左护法的明争暗斗,那么除非马含光必胜无疑,伍雀磬才有十足安全的把握。

说到底,他还是并无太多犹豫地牵连了她,然而富贵险中求,马含光已等不及要拉左护法下马,如同对方早已对他失去耐心一样。

眼下只剩六成功力的马含光,最快捷有效的复原方式便是夺人内力。廖壁安排给伍雀磬的伏击高手、以及黄泉谷深处的无感死士,于马含光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滋补养料。只是一次吸取太多内力必须要尽快排解,若左护法不出现,他恐怕真要冒着宫规大开杀戒。

介时,伍雀磬于侧旁观,他怕自己更会失控屠杀,因为不必说,那丫头定会畏惧惊恐,而此等场面单是于脑海中过上一过,马含光已不自觉暴躁光火。

伍雀磬此时由东南入谷,怀揣地图,腰系流萤,袖藏暗弩,腿缚利刃,可谓一身齐备,全套衣装脱下来,那杀人的利器,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这当然是马含光手笔,杀人一事上,马密使是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他不让伍雀磬练剑,最快的时间让其重温了当年所传的种种暗杀秘技。有时,正大光明令人尊崇,而更多时候,活到最后才是王者。

天地玄黄四位长老谷外相送伍雀磬,看那纤纤少女一身夜行武装步入漫天浓雾,深叹口气,到底是自己苦心教导四年的女娃,虽算不上一飞冲天的好苗子,却也不能换身行头,就成了他人高徒。

竟然传功四成,当真是不给面子,恐怕廖菡枝亲爹也做不到如此地步。这之前少宫主深居渊底,而一旦出谷,姿容亮相,又与马含光诸多牵扯,不用多久,这一男一女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就会传遍总坛。只不知到时廖老宫主是何态度,说话间便有二八妙龄,其实已能挑个上门女婿。

原来那马含光是打这等主意,诸位长老互看一眼,都觉心领神会。

与此同时,伍雀磬独闯黄泉谷的进程并不舒爽。

黄泉谷四面峭壁,东南、西北两出口被弟子把守,所为也不是防伍雀磬作弊,而是防谷中神智已丧的无感死士出谷作乱。

迷障之中先遇大片诡林,伍雀磬亦步亦趋,不敢贸然飞跃。

她来过数次,极有经验,此林为黄泉谷外沿,蛰伏死士甚少,但却有不胜枚举的毒虫毒木。巨蟒缠于古树扮作藤蔓,毒虫藏于草叶嘶动獠牙。小心行事,哪怕引怪也只是小猫两三只,而如若一鼓作气直冲彼端却弄出了连番响动,那么就只等被无数毒物围攻。毕竟是每逢数年才来这么一个鲜嫩活物,妖魔鬼怪眼中可是妥妥的上等佳肴。

马含光虽是同时进谷,脚程却快,此时立于参天巨木的树冠,足踩叶尖,运功聚于双目,那浓雾之中便能见到一条渐行渐近的熟稔倩影。

他随她动,避开枝叶障目,每一方位非要清楚见到那人四周动态,才能勉强安心。

由始至终马含光都未出手相帮,伍雀磬不知他的存在,如若一切顺遂,他也可能只是暗中见证一场试炼挑战。

直至雾林行至过半,伍雀磬未察觉,马含光却是登高望远,一眼便见到那藏于林后鬼鬼祟祟的廖壁下属。

马含光足下一点,枝头微颤,他人已化作一道凌厉暗影俯冲直下。天不见光,雾色弥漫,莫说伍雀磬,就连那被锁定的猎物都浑然不觉。直至马含光来到几人身后,那最近的猛一回头,未及大叫,一股蛮横吸力几要将他神魂吸出体外。血肉被化,面目干瘪,生生活人瞬间变作干尸一具。另几人夺路狂逃,马含光衣袖一甩,数道寒光破空闪现,暗器命中那做逃的几人,穴位被定,口不能呼,脚不能挪,个个面容惊恐早已血色尽无,额上豆大汗珠滑落之际,可怖吸力再次出手。

不久后,伍雀磬举着火把从此过路,火光挥散迷雾,便见两棵夫妻连理搅缠的榕树下,一堆质料簇新的衣物,包裹着几具面目狰狞、且皮肉极度缩水的诡异干尸。而从千年榕树巨大的垂枝藤蔓后不断传出窸窣响动,很快便有大举赶来有如浪潮席卷的墨绿虫群,一瞬间便将那几具尸体吞噬淹没。

伍雀磬干呕一声,匆匆行开。马含光雾后旁观,又转身去处理下一波。

就这样几次路遇怪尸,伍雀磬平安无事走出密林。再往前,便是真正无感死士混迹的毒潭。

浓雾消散了一些,放眼能见天际奇诡无比的浓墨灰紫。苍幕低垂,人于其下压抑异常,便连周身毒瘴都似染了此种妖异的紫气,毒潭水碧得发青,青极化紫,一群群游弋不去的无感之人,犹如行尸走肉般,以无比缓慢的速度于如此惨淡的天地间蠢动徘徊。

那些人俱都身着衣袍,却残破不堪,皮肉染了瘴毒,黑腐腥臭,然而面目如初,仍然生长,仍然老去,连毛发都未曾稀枯,因为他们尚且活着。

这些全都是与万极作对而又不幸被俘的江湖侠士,其中也有人曾名动四方,也有些妻儿好友仍旧苦苦找寻。万极宫的制毒能手将秘药灌入他们体内,炼就几可不死的钢筋铁骨,又于同时摧毁其意志,成为只受秘法控制的无感死士。

平日,无人来操控他们,便如蝼蚁一般活在这有如地狱的黄泉深谷。而毒潭水下寄生许多热爱血肉的水彘,是无感死士存活的天敌,亦是他们本能驱使猎捕裹腹的美味。

因受毒/药催发,这批死士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且嗜血无比,眼前没有生物则罢,一旦有人靠近,必定群起暴动。

黄泉谷的此类死士少说有成千上万,而伍雀磬通关只需遭遇百人,如非误入雷区自寻死路,遵照马含光新传授的闭气技巧,饶过人群,逐个击溃,其实难度不高。

她以往几次都是败在引了一群人,呼啦啦追在屁股后,追得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此次有备而来,本当比前几回轻松,哪知入毒潭便忽闻一阵细若游丝的笛声由远及近传来。伍雀磬脚都未站稳,面前四处游荡且本无目标的众多死士,忽然之间全部转向,伍雀磬心口一惊,一大口气猛地提起卡在鼻息。众人双目混沌,与她直直对视,下一瞬却见那目中放出骇人绿光,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向伍雀磬飞扑而来。

伍雀磬耳力佳,笛声传出的瞬间其实她已做好准备,因此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势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

长鞭舞动,鞭过群攻。及至此刻她若还不知整个试炼被人为插手,那就真有些头脑简单。死士不足为惧,笛声才是催命符。越来越多的无感之人向自己所在纷拥而来,伍雀磬尚查不出此方笛声的方位,远处又有另一道笛音横空出世。一声高亢,一声婉转,两道笛音相斥却又相和,此起彼落,大有不死不休的缠斗之势。

伍雀磬管不了其他,她的鞭法是群伤,短时应对死士足矣,但她又想同一时割下那皮肉犹如铁石的人耳,简直是坑爹。

廖壁当年手执铁扇,斩落的是鲜血淋漓的人头,她可不愿输他一筹。

越心急就越令自己陷入苦战,正当纠结,原是一鞭扫出无人可近身的防御,后肩却猛觉一股催心剧痛,一道掌风对她近距拍出,伍雀磬往前踉跄,噗地声喷出一大口血水。

死士见血,更加如痴如狂。伍雀磬回头应对偷袭,另一侧单手挥鞭,阻止四面八方野兽般一拥而上的怪物。

偷袭之人黑衣蒙面,真是狗血的巧合,无论敌我,俱是一身乌鸦漆黑。伍雀磬一记飞镖甩出去,毒镖擦脸而过,那偷袭者面巾脱落,其人侧首躲避,仍被镖身划破面颊。如霜似雪的肌肤,以一个男人来说当真稀罕,血痕印血,因淬毒,当即乌黑。

面目显露,对立而视。那人曾帮过伍雀磬两次,岁月年华,马含光都能显现那被时光打磨愈发内敛而富有魅力的气质转变,而此人却数年一日,容貌、气息、予人的感觉,全然未变。

如同此地诸多神智丧失的无感人偶,只懂听令,是左护法的臂膀与利剑,此人名为山丹。

伍雀磬试图脱困,堆起笑脸:“有话好说。”

山丹木着神态,拔剑刺来。霎时之间,忽有一道重量扯住伍雀磬时刻未停挥舞的长鞭,那重力一带,将伍雀磬拉离原地。伍雀磬手抓鞭柄,凌空越过百名死士头顶,本已伤痕累累的躯体重重撞入一人怀内,疼痛发作,痛得她于那人垂眸之间龇牙咧嘴。

马含光眸色咻沉,抱紧伍雀磬,人群中穿梭而过,掌中摄元神功发动,转眼令伍雀磬目瞪口呆的一幕上演。能打能跑的死士于这人掌风下瞬间化作她一路所见的枯萎干尸,而马含光吸纳的真气甚至连身旁的伍雀磬都感觉巨浪没顶的压迫。

无感死士霎时间倒于毒潭,无一直立,伍雀磬双眼放光,这回能放放心心割人耳朵了。

彼方山丹尚未放弃进攻,出剑之际,身前却忽有一魁梧身形从天而降。“看来廖宫主果然将万极秘法摄元神功倾囊相授,亦是说,马含光你刻意割舍的四成内力,只是为催我动手的一条引线。眼下那些内力怕是已统统补齐,丹儿,你又如何是他对手?”

说话者高冠大氅,腰胯长刀,将山丹稍矮身形牢牢挡于身后。其容貌褐目浓眉,鼻高肤白,如非那几道刻于额间眼尾的岁月深痕,真可谓英俊爽朗。原来这便是那位自己时常听闻、却百闻不如一见的左护法,思及此处伍雀磬忽生笑意,靠近马含光耳畔然则毫不收敛音量高声道:“上啊马叔叔,杀了左护法,万极宫的护法之位就是你的了!”

马含光将她头心猛力一按:“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