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雀磬深悉马含光为人,那人的性子换做何时,都会是伍雀磬愿意结交的一类。想做的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尽;承诺要么不给,给了亦不会敷衍了事。

但在对待未来少主一事上,马密使护佑她的一个大前提是,二人都要借对方之手铲平万极宫,那才是马含光的最终目的。因此于伍雀磬心中自家师弟的性命或远重于除魔使命;但调转而言,廖菡枝的命却未必是马含光心中头等。

他之所以会不顾重伤长跪羲和广场不起,为的也该不仅是求廖宫主救人。伍雀磬不担心他后续图谋,反倒担心自己没命坚持。

见一次少一次,保不齐下回昏厥便会一睡不起,那人说得好听,为她一跪,举宫皆知。可其实他自从那夜与她匆匆一晤,往后就再也不来探她一眼。

是气她主动抑或心存娇羞,伍雀磬连人都见不到,问题不能当面问脸上,是以每次醒来,都只能于失望中消磨。

如今闻得他人在何处,管它什么命不久矣,裹了件衣衫便匆忙赶至。

羲和广场响晴烈日,空地正中,三日跪姿,笔挺若孤松,就好似从头到尾都未有过一根手指的挪动。伍雀磬眼前眩晕袭来,也不待自己开口,吵嚷声已将马密使的视线吸引。

马含光略有侧目,眉心便当即打结,广场边界,无数侍卫万众一心劝阻少主的场面也实属少见。

“来人。”马密使开口,三日未曾发声,低哑紧涩的嗓音若能被伍雀磬听到,定又要陶醉得心怦怦跳。

话说密使怎会没有自己的得力心腹,他只需轻吐二字,便当即有护卫自暗处现身恭敬待命。

“去请少主回蜃月楼。”马密使如是吩咐,那属下当即领命,才欲转身,忽听一道低喝:“站住!”

马密使喝罢却又沉了声线,语调平稳无澜,面朝嶙峭殿,目不斜视,似方才那般急促根本也并非是他。“不可动手,”这人叮嘱,“不可伤少主一根寒毛。她若反抗,你需退让,切记她此刻伤重,点穴、迷烟、眠蛊此一类手段统统承受不起。”

那下属面呈茫然,试问不点穴不迷烟不动手,他耍嘴皮子请人?

“还不去?!”马含光语带不悦,却见人满为患的边界处有名侍卫疾奔而来,未待靠近便敞声道:“少宫主跌跤了!”

马含光掀了眼风乜人,冷冷一记,如夹冰刀:“跌跤不会扶起来?!”

“少主说……说叫马密使前去扶她。”

马含光目色更寒,那来人吓得一抽搐,当即回头。便见空地边界的人墙已打开缝隙,少宫主正姿态惫懒坐在地上,与马密使遥遥相对。而一旁,早集了无数总坛弟子评论围观。

伍雀磬锻心渊下与世隔绝四年,自然不知这四年中有多少人恨不得马含光死,到后来却又被整治得服服帖帖,见密使如老鼠见猫。

且不说那是否为廖宫主的刻意栽培,只扳倒左护法此点,今日的马密使就更比当日的左护法可怕。

马密使一皱眉,湛蓝的晴空也要当即炸上几个响雷。

见惯了马含光不讲理、不近人情、遇谁都是撂脸子,那躲在远处围得里外三层的看戏弟子就自己跟自己打赌:虽说马密使是为少宫主请命吧,但这少主也真是好胆色,敢与那么个冷若冰霜的人当众叫板,也不怕对方心高气傲惯了,被踩中底线翻脸无情。瞧着吧,马密使会当真搭理她才怪。

却见,那始终笔直跪立之人,忽而整了冠仪,朝向嶙峭殿俯身行一叩拜,再就直膝站了起来。

闹哄哄的彼端当即就变得悄无声息,众人默不作声等着马密使朝少宫主走来,又等着他居高临下几句呵斥就能把个病怏怏的小丫头吓哭。这本就是理所当然,马含光对谁都不会和颜悦色,除了廖宫主,无人例外。

可又有人嘀咕:“不对啊,马密使肯这般跪请宫主,还不能证明他对小少主情比金坚?”

“哼,本性难移,便就是误坠爱河,怕也改不了这从心冷到脚的冷性情。”

马含光靠近,深吸口气,问赖在地上不起的伍雀磬:“闹够没?”

伍雀磬仰首,又将一手递给他:“来扶我。”

马含光一俯身,有多少坛众失望于他的不能坚持自我。那离得远的几名女弟子当即走开,虽说对这人也无甚肖想,但那副出众容颜到底令人垂涎,哪知他——“一个少主一个密使,门当户对,再怎么看也与我们不属同类。鱼找鱼,虾找虾,有咱们什么事啊?”

这端伍雀磬趁着被搀扶,附唇于马含光耳边道:“马叔叔该不会真为我来长跪吧,就算你有其他打算,又何须自贬身份,去跪他人?”

马含光瞥她一眼,用着四周围俱能听清的音量回:“我若说便就是为了你呢?”

伍雀磬微愣,即刻用了十二分力气凝声成线,传音入密道:“可跪那人有何用,他若真在乎我何须跪?况且就算我当真命不久矣,正道大业不还有你么?说是说两人携手,其实没我你也能成事吧?我不想你这样,我不喜欢你为了我俯首于人,尤其是万极中人,真的,不值得。”

她说得恳切,马含光却越听,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变得越是阴沉。他并不避人,望住伍雀磬光明正大、且眉眼冷淡道:“不值?我愿为少主之命长跪,少主却任性胡来毫不自珍,的确不值。”

“马叔叔……”

“是属下自作多情。”马含光话间掩唇咳了声,待张开手心,一片赤红。

伍雀磬这时才知慌乱,她只觉自己活不成,其实马含光旧伤新患,未见得比她好吧。然而欲要挨近,却又被这人扬手挡开。

马含光将人瞥了眼,问:“你是想气死我么?”

伍雀磬当即摇头,骇住了,只懂将头摇成个拨浪鼓。

“那还闹?”

她再接再厉摇头。

马含光神色略缓:“那便听话,乖乖回蜃月楼等我。”他话间扬手抚她头心,“再等等,不会太久,我一定会保你无恙,少主可信我?”

伍雀磬这回又将头点成鸡啄米。

“还有力气么,我派人送你。”

伍雀磬摇头又点头。

“快走吧。”目色柔和望伍雀磬被安然送离,马含光才重回羲和广场将长跪进行到底。

围观的侍卫弟子纷纷有些傻眼:“我怎么觉得这马密使也不是真那么不近人情啊。”

“可不是,你瞧他对小少主,那可算……叫什么来着,呕心沥血啊!”

“对啊对啊,最后摸的那下头,简直是宠溺爱护。”

却唯有人中所剩无多的几名女弟子,临走不忘翻几道白眼:“哼,有什么了不得,小两口耍花枪不会躲屋子里,这光天化日的是怕别人瞧不见他们卿卿我我?还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姐姐以为有好戏,瓜子都带了,就给姐姐看这个?”

羲和广场正中,马含光身后,自家贴身护卫略有忧心:“密使您的伤?”

“什么伤?”马含光却道:“咬破舌尖而已。”

那护卫当即顿悟,原来还是得靠嘴啊。

……

待人群散尽后,廖宫主才自暗地里慢悠悠行出。

回到嶙峭殿仍觉不妥,便差人将地字钱长老召来对弈。

“你说含光这孩子也是,菡枝小他足足一旬,怎么就动了心?还一副情痴无悔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廖宫主啧了声,两指捏着白子举棋不定。

棋盘对面的钱长老是万金油性子,说话留三分,谁都迎合着,也谁的心腹都做得,因此没了左护法,宫主有烦心事,第一个想到的还就是他。

“依老朽看,愈淡漠之人愈难动情,可一旦动情也不过就如马密使那般。听闻当日是马密使救下少主并将人护送回总坛,二人相识日久,马密使自是前途无量,少宫主就更是姿颜无双,二人两情相悦,实乃水到渠成。更何况……”

“哦?”

“老朽还知晓,少主试炼黄泉谷之前,马密使就已不惜传功四成助她通关,用心至此,不似假意啊宫主。”

“果有此事?”廖宫主缓缓落子,心中渐有主意成形。若马含光果真照他所说情深似海、甚至甘当炉鼎,要廖宫主牺牲五成功力救人亦非绝无可能。

毕竟廖菡枝是他亲生女,流落在外已是可怜,廖宫主未曾给过她什么,临老忽然有些眷念起亲情,又觉愧对,又想有人送终。

且马含光那人,留着坐大来日未必不是另一个左护法,廖老宫主若能抓紧时机废其修为,既不会落人口舌,说他过河拆桥,又能将马含光的壮大扼于微时,当真是给膝下的一对子女造福。

这便五日耽搁下来,总坛上下之人试探了一次次,廖宫主终能够确信无疑,这马含光是果然为他闺女豁了命。

那还犹豫什么,救人要紧。

……

嶙峭殿闭关密室。

当伍雀磬再张眼,眼前便是她爹那张少年时英伟不凡、成年后颠倒众生、便是年老时都赶超一众青年的俊逸面孔。

只不过眼下这俊朗面容有些扭曲,运功吸纳伍雀磬内力是一方面,还要时时分一股真气为其护住心脉。二人是面对面坐姿,因此各自面上每一分细微变化都能尽收对方眼中。

此刻廖老宫主面色煞白,双目闭合,行功时催动的真气令其面部备受挤压,那些隐于额间眼角的褶痕顿时就变得清晰如刻。

伍雀磬是心口被掏、心血耗尽,又被她爹吸功内力流失,该是虚弱不堪一坐,然而不仅直坐,更还由始至终不觉半丝苦楚,便就是她爹功劳。

她爹是万极至高存在,万极宫是中原武林无尽威胁,翻手*间便可将众派覆灭。如今这地位崇高且令人生惧之人,在拼着消耗自身命数为她运动续命,伍雀磬嘴上说着若此人果真关心我云云,可一旦真真切切瞧清对方满头细汗、一脸辛劳,这心头便有百般滋味复杂交错。

廖菡枝是廖宫主亲女,伍雀磬却与这人没感情。平日里装着机灵乖巧,那是替马含光开路,又非她真有那个闲情雅致去与这九华死敌探讨人伦。

然而人心万变,尤其是它难坚定。伍雀磬不觉自己是心软之人,可也受不得别人无缘无故的施予。如若这施予的初衷是利用与加害,她可加倍奉还绝不手下留情。但廖宫主虽有犹豫,但云滇总坛谁都看得明白,这人若然出手相救便就是为了那一丝血缘,除此之外,这位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的万极宫主还能图她个小丫头什么?

直至此时,伍雀磬都不知马含光提出了以甘当炉鼎为条件,她还当是她爹忽于这日亲情爆发。这可难倒了伍雀磬,救命之恩可比再生父母,叫她以后还如何提剑弑父?她可不想欠这天大的人情,哪怕对方是邪魔外道,邪魔外道不讲道义,可她自命正义,她讲。

这便是之前为何不让马含光下跪求人,九华山出来的弟子,活不活,救不救,是他们自己的事。

眼下却再也来不及了……

廖宫主行功一半,甚至还关心起爱女感受,闭目祥和道:“菡枝无需刻意强撑神智,安心睡上一觉,剩下的爹爹替你主张。”

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是伤重意志薄弱之际,最难消受此类攻势。伍雀磬略觉心酸,开口唤了声爹,想叫对方无需勉强,尽人事便可。却不知自己盘坐蒲团不远,马含光亦在凝功打坐,为的便是做足准备,给这父女二人充当融功器皿。

“乖。”廖老宫主皱眉哄闺女,“澄净心神,飘然物外。放心,有爹在此,天塌不下来,你也不会有事。”

她听话点头,阖目后很快气息陷入绵长,意识远去。

廖宫主这刻才将与她对掌的双手收回,仍旧盘腿闭目,把伍雀磬本身功力于自身体内稍稍运转,细查下果辨出马含光那全不吝啬的四成内力。慷慨若此,再说不是真心廖老宫主反倒不信。

反复确认廖菡枝于马含光心中地位至为关键,毕竟不久后还需通过马含光替伍雀磬接驳心脉,过程于三人而言俱都风险重重。若马含光有心暗施算计,作为传功一方的廖宫主甚至有如俎上鱼肉,随得人要杀要剐。

可那也要马含光丧心病狂,全然不顾心爱之人死活才行。

他只要肯为廖菡枝拼命,廖宫主便有十足把握。廖宫主手握廖菡枝全副修为,过程中只需将此修为一丝一缕过给马含光,融合的是马含光,最后出手以摄元功替廖菡枝重铸心脉的也是马含光。而廖宫主充当的角色,不过是廖菡枝本元修为的掌管者,另加马含光有伤在身、且未修习高层摄元功法,这一切功力的运转,都还有赖廖宫主发功开启。

所以他一旦看准时机停下来,马含光没了他这方内力支持,为保廖菡枝疗伤不半途而废,必定要牺牲自己来保证过程完满,那对于廖宫主的打算而言,也堪称完满。

可谁知,这千算万算的费心筹措,最终竟败在了对方表里不一的狼子野心之下。

疗伤进行一半,廖宫主便觉周身真力运转有异,流逝愈快,如水流奔涌。

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在与自己抢夺真气,廖宫主尚未意识到严重,还道:“含光凝神,你只需专心替菡枝接驳心脉,无需顾及于我,我自会传功于你——”话都未完,廖宫主便双眸大张,“马含光你?!”

“住手!”那独辟世间风雨、不惧与天为敌的七旬老者终于颜色大改,惊道,“马含光你即刻住手,否则真力全被你吸附体内,疗伤无法继续,菡枝性命不保,你也不顾?!”

马含光侧身打坐于这父女二人当中,一手接着廖宫主传功,一手抵着伍雀磬背心。他此刻忽将抵住廖菡枝的手收回,廖宫主见此欲壮士断腕,哪怕损失大半功力也要停下传功,马含光却将他与自己对接的手掌蓦地紧抓。廖宫主撤功不成,另一手欲施偷袭,哪知这人面向忽转,闭目便将所空的一手直袭而来。廖宫主是内力如山洪倾泻般外流,此刻作何抵抗都如螳臂当车,眼见着那手直取自己额心,廖宫主便知自己大势已去。

马含光果就如他所料,薄情寡恩,不择手段。他没有看错,他错估的,只是现世儿女对于情爱的信奉。

满头乌发,从夹杂银丝、变作灰白参半、最终彻底青丝成雪,廖宫主猛地歪倒,一口污血从口中呛出。马含光才终于停了手上几如疯狂的吸力。

缓缓张眼。

廖宫主瞧着对方容色渐增,连皮肉都似光弹了几分,血腥充斥口腔,廖宫主红着双眸冷笑:“你以为暗中偷袭本座就能逃出生天?赵钱二位长老正守在密室外间护法,我云滇总坛一干弟子都不会放过你此等叛宫之举,马含光,劝你悬崖勒马,回头不晚!”

那人悠长地吁了口气,颇为耐心听廖宫主说完这一席话,终笑道:“赵长老有钱长老收拾,宫主的贴身暗卫有沈邑料理,此刻禁室门外无一人听命于你,不信,宫主叫声试试?”

廖宫主本还觉未到山穷水尽之时,这回才幡然醒悟,钱长老,沈邑,哪怕他的其他亲信也似与马含光关系匪浅。“究竟是为何?!”廖宫主咬牙发问,“本座自问待你不薄,早年将你送出云滇避祸,日后接回总坛更是礼遇有加。你爱慕菡枝,本座甚至顺水推舟有心招你为婿,你便是如此恩将仇报,便是如此玩弄感情?!”

马含光随手一挥,一道掌力迸发当即削去廖宫主金玉高冠,复又走近一把拎住此人白发,面庞贴近,马含光欺身道:“你问我为何?”他偏头略笑了笑,正回视线后便将那笑靥换做狰狞,“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做了一世万极宫主,死于你手的人命不计其数,你为何不好好想想自己造下多少孽,却要来问我为何世间会有恩将仇报?我若说是替天行道你可相信,或者正如你想象的,我迟早有一日会叛宫篡位,只是这一日提早到来罢了。”

他话毕一掌拍下去,震断了这人的琵琶骨。廖宫主银丝散乱,痛声惨呼,马含光还嫌不够,再补一掌断其脊椎,而后废人一个,生不如死。

“廖宫主,摄元功九重行功法门,此刻是时候传与属下了罢。属下定当勤加苦修,替您将这功法发扬光大。”

“做梦!”廖宫主啐了口,唾液中混杂血污,马含光伸手将之由颊边擦去,笑道:“无妨,我留你好好活着,总有一日你会开口求我送你赴死,到时我何须问,你自会拼了命对我讨好巴结。”他顺手又将秽物擦回了廖宫主面上。

便要起身,廖宫主忽道:“你有何愤恨朝我来,菡枝与你无怨,她年纪尚轻,只知对你全心信赖,如今又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你放过她,容她再多活这一刻,莫要向她下手!”

马含光已向前走出两步,忽而回身一脚踹得廖宫主喘息不能。“我救她害她需你来教?!你与她是何关系,你是教过她还是养过她,此刻倒是摆出一副慈父嘴脸舐犊情深——但不必了!她的命是我的我自然会救,莫说五成功力,哪怕倾囊相予我也会让她起死回生。你若做不到就不要在此指手画脚,也不要将她与你混为一谈,她与你不同,她与你们全都不同!”

“马含光……”廖宫主忍着剧痛艰难开口,“菡枝可知……你原是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

“找死么?”马含光将人提起又撞向墙壁,堂堂一宫之主,好赖也是万人之上,竟被人翻来覆去拳打脚踢却全无还手之力。末了,马含光整了衣衫,闭关密室门户开启,钱长老未及防备,便见从中丢出个面目全非的半死之人。

“将人看好,莫让他死了。”

马含光丢下这话,重又退回里间,密室关闭。

室内本无家什器皿,除了几片血迹,算不得狼藉。

马含光落座伍雀磬面前,这人已昏死好一会儿,马含光虽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拿她性命冒险。虽然早有准备,替她留了道真气护住心脉,但万一除了廖宫主却保不住廖菡枝,他最后也只能叹一声自作自受。

伸手将伍雀磬揽住,马含光仔细将人抱在怀中,方才并未发觉,这人唇角已溢出血迹。他替其轻拭,口上喃喃:“别怕,就快好了。”那是张与廖宫主颇为神似的脸,动人夺魄,揽进风花雪月的缱绻。马含光慢慢抚过这脸,低低重复:“我知你与他们不一样……”

……

一个时辰后,面无人色的马含光将伍雀磬抱出闭关禁地,迎面撞上钱长老、与决定改弦更张的天字赵长老。

马含光看了眼角落奄奄一息的廖宫主:“即日起将他囚禁于此,至于对外如何宣称,二位长老该不用我教。”

钱长老回道:“自然。”却见面有郁色的沈邑从外赶来,匆匆上前,便一拳袭向马含光。

马含光单手将其拳风接住,另一手还抱着伍雀磬。

“我只答应你未雨绸缪,却未答应你叛宫谋逆!”沈邑双目通红,若非钱长老手快将人压制,定然又要上前与马含光大打出手。“廖宫主迟早也会退位让贤,你既等了这么些年,还等不了这最后几年?我真后悔帮了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谋害宫主!”

“住口!”马含光厉喝,而后冷笑,“你以为这一切无你沈邑相助,能够成事么?此刻宫主已废,怎么说你我也是同道中人,难不成要为这区区小事毁我兄弟之情?”他走来沈邑面前,示意钱长老松手,又望向沈邑安抚:“难道我会害你么?廖宫主让我助其救治少主是存的什么心你会不知?若我炉鼎,功力全废之后,你当你这个与我同进同出的沈密使能够全身而退?那人对我已起杀意,我并非害他,我只是全力自保而已。同样的,我亦不想失去你这至交。”他将掌心按在沈邑肩头之时,顺势便将伍雀磬安在了对方怀中。

“送少主回去休养,我尚有事要办。”

沈邑僵如木桩,原地怅然而立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反应。马含光以往虽则冰冷又狠戾,却远不至于令沈邑在面对他时生出从头到尾的彻骨寒意。是这人吸收了廖宫主功力才变得气势惊人,还是他真的就变了。

沈邑根本无法选择,他效忠的是万极宫,眼下老宫主罹难,马含光一心推举廖菡枝,他便只能追随。

至于那百丈涯下的廖壁,还不如廖菡枝呢。然而怕只怕,马含光不愿止步于此,那时小少主的下场便会形同她爹。沈邑蹙眉,将双手所抱之人摆放得更安稳一些,却见她面色好转,气息匀畅,整个人与进入闭关密室前大为不同,简直可称容光焕发。

至少在维护少主此点上,马含光愿赋予的远远多于其亲生父亲。沈邑苦笑,多少算作一条优点,且行且看罢。

……

另一边钱长老为马含光备齐衣冠,赵长老则先行一步,召集众弟子宣布廖宫主内伤闭关,将宫内事务交由他们的新任护法全权暂代一事。

未几,羲和广场,三丈祭坛,一人红袍高冠,长摆曳地,一步一步,行上那接天高位。

“参见马护法!”千计弟子,整间羲和广场不见人面,只见低低的俯首之姿。

马含光扬手一挥,大袖于凌空时翻飞如业火,上前一步,并不见他言语,只目若锐刃,一一扫过坛下礼罢起身、却仍旧驯服恭顺的万千众弟子。

祭坛后右护法愤愤不平:“宫主闭关怎会如此仓促,哪怕为少主疗伤一时不慎,那出事的也该是马含光,让开,我去见宫主。”

“右护法且慢。”赵长老伸手拦人,“廖老宫主自马护法回归总坛便对其诸多仰仗,这四年如何悉心爱护都是你我有目共睹。以宫主对马护法之爱重,又怎舍得让他充当炉鼎,不过是验证其对于小少主是否真心的一道试炼罢了。”

另一边钱长老搭腔:“既然试炼过关,廖宫主哪怕为了小少主的神女有心,也不会真让马护法有纤毫损伤。更何况,马护法这些年于总坛声望赫赫,早已不下你我,不久前更力斩左护法那叛贼,为万极立下大功。宫主论功行赏,也早有将护法之位相授的意图。右护法你如此不忿,可是觉得马护法年纪轻轻就与你平起平坐,拂了你的颜面?”

“混账!”右护法白须颤动,“老夫只是担心宫主身体罢了。”

“那就更不该为此等小事去打扰宫主闭关。”

说话者并非二位长老,乃是一道清冷女音,白衣疏影,翩然而至,便就是沈邑的心头明月、五方祭司首席崔楚。

崔祭司虽不参与宫中谋事,但祭司一职于任何信仰神明的教派都是身份尊崇,万极更不例外。

赵钱两长老并不知此人为何要替马含光说话,但见她祭坛下安然而立,待马含光退下祭坛,才莲步相迎,及至近处附于马含光耳畔说了什么。

“那人已醒。”崔楚说的是,“但情形不好,似是前尘不复,毫无用处。”

马护法眉峰略挑,沉声问:“人在猗傩峰?”

崔楚颔首。

马含光衣袍不换,当即便要前往猗傩峰探视。

右护法相拦:“你去何处,老夫有话问你。”

这人甚至眼角不睇,径直而过。

右护法险些被气得崩溃,还是钱长老于前安慰:“那人向来如此,做密使时也向来是这冰碴脸,右护法又何须与他计较?”

……

猗傩峰上客室。

马含光一人进入,闭门前对崔楚吩咐:“遣了护卫,我不想被人听见。”

崔楚如言照做,而后客室之门紧闭,她一人白衣沉静,如个梵天仙子,端然守立。

不片刻,便听得客室中一片轰然嘈杂。

撞击声不绝于耳,马含光长袖滑落,一手揪了那爬行躲避之人的后首,毫不留情将人前额重重往案角去撞。

“记起来,我让你记起来!”他拘住此人面颊与自己对视,那张脸,满脸的惊惶失措与伤痕遍布,赫然便是昔日左护法的得力亲信、山丹。

此际山丹再不似当日的木讷与呆滞,崔祭司解了他身上秘药,将人救醒,然醒后却前事尽忘,本就多疑又敏感,畏畏缩缩更是无法与常人相比。马含光如风而至,问话未果,便对其拳脚相向,这般暴戾,简直与当日那个阴沉又内敛的马密使判若两人。

“给我想,想到记起来为止!”他死死捏住山丹面颊,威胁的言语逼得对方不断蠕动,哪怕能逃开一晌,也不愿与其对视。

“看着我!”马含光命令,“你以为把一切忘了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峥嵘岭的累累白骨,以为事过境迁就再也不会有人追究?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好过的,还有你,不要以为把自己藏起来就能逃避责任——”他一把掐其颔骨将人拉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不用急,这么多年我都已等下来,又何妨再多等你几日?你说对不对啊,师姐……杨师姐!”

马含光正要再动手,客室门外忽响起几声轻叩。崔祭司贴门说道:“沈密使派人传话,少主已醒,现下于蜃月楼。”

马含光慢慢放开那被易容成男子的杨师姐,直身站起,深长地吐出口气,连看也不看脚边瑟瑟颤抖之人,只毫无声调回话:“转告少主,我片刻便至。”

待换回便装,蜃月楼二层的少主闺阁前,马护法微微阖目,推门时,眸中寒意尽散,如春日降临,山妍盛放。

“少主。”马含光柔声唤人,几步来至床侧。

伍雀磬正倚在床间喝药,一见他,却并非他想象之中眉开眼笑,而是略显焦急问:“我爹呢,他人没事吧?”

马含光顺手接过药碗,眸色神情全无半分僵滞,手握汤匙随意搅了搅药汁,笑道:“少主醒来第一想见之人竟是宫主,原来不是我。”

“怎会?!”伍雀磬一把握住他持勺的手,又觉孟浪,猛地放开。

马含光也不计较,神色沉沉地望着碗中药汁:“宫主没事,只是救你之时消耗过度,需闭关数月养伤。”

“哦。”伍雀磬有些难过,想想又不是什么大事,难得自己捡回一命,如今万事大吉,她傻笑着偷瞟了眼马含光。

“笑什么?”

“马叔叔先喂我喝药。”伍雀磬张嘴,信心满满地等着。

马含光果然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时,她大力阖嘴,药没喝着,浓墨的汁水倒是洒落一身。

马含光嫌她笨手笨脚,却仍旧拿了布帕靠近她衣衫擦拭。那是她胸口,曾险些被洞穿,如非这人与她爹,早就二度魂飞。

这人的视线如此郑重,动作又如此细致,伍雀磬心口噗噗直跳,她垂眸,便能望见其千丝万缕如瀑流泻的发心。

“马叔叔……”伍雀磬语声喑哑,于他头上咫尺的暧昧之处,轻道,“我是故意的。”

马含光执帕之手略略一顿,并未回应,她却已轻挑他发丝,清瘦的侧颊显露,伍雀磬于那其上落下薄吻:“这回不是,这回是我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