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雀磬的脸不大,可以说颇小巧,被马含光的手劲一挤一掐,肉都堆去了两颊,多少显出几分滑稽。

她自己并不知,委屈地把嘴唇也嘟高了,兴许是“马叔叔”叫多了还真当自己年纪尚幼,这时勉力迫出几朵泪花,可怜兮兮地直视对方:“你赌咒发誓,那承诺也是我逼你立的?”

马含光倒不是无言以对,却终归有些许心软,前一句将话说得重了些,他没打算弃承诺不顾,不然早就对伍雀磬下了手。可心中到底有那么几分滞涩,他唯独顾念她,亲手扶植她,来日的宫主之位仍为她留待,甚至至今不曾想过真的动她。可这整日扮作天真无邪的廖菡枝,不仅于初相遇时就深知他的把柄,甚至隐藏几年,或正静待时机将此把柄留为大用。他哪怕被人利用惯了,那凉飕飕的心窍仍然会觉出寒意。好似一个整日待在崖底之人,还以为那就是最坏的境况,谁知崖底之下尚有裂缝,冷不丁地就连人带心跌了下去,虽没有当初的感触强烈,但还要他如何呢,要他感激她么?

马含光途经东越时染上头痛的毛病,虽不常发作,三不五时也躲不开那么一两回。这时忽觉头重,他望向面前那被张自己掐至扭曲的精致俏颜,视界一花,竟觉有些看不清对方。

伍雀磬也不知自己是真心埋怨抑或夸张,反正脸皮连骨头都被捏得剧痛,一成不变的狠辣下手,换谁都该觉心头几分心酸。

“马叔叔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呢?”她问,“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的纠缠让你终感厌烦?但是明明不久前还好端端的,你为我受伤担心,探病时还亲手给我喂药,我们经过生死、历过患难,我以为你哪怕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有那么几分在意我的。为何一夜之间全变了呢,马叔叔你为何不理我,我好难受,你可知道?”

马含光指间的力道渐渐便收回了,伍雀磬能感觉出来,她猛地挣开倾身扑进他怀里,将人肩头大力地搂紧,以为死缠烂打还能像之前那般容易化解干戈。

但很快就被马含光拨开,隔出距离:“算了,今日之事先不计较。此地阴湿,久留无益,少主先与我回总坛再作计较。”

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伍雀磬怔怔地看去对方,就这样?她还以为他心软了,动容了?

“我不明白你为何次次都是如此!”她真的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得丢人又现眼,“当年如此,此刻亦是!不做解释,也不给人任何一点争辩的机会,说走就走,说变就变,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马含光,在你选你那些目标、前路甚至责任之时,可有一时半刻想过身边的其他人?!为何你可以为所欲为,我却连一点自主、哪怕问一个解释的资格都没有?!那我算什么呢,被人说丢就丢,说不要就不要,天大地大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你的那些承诺就是如此兑现?虚情假意,一文不值!”

马含光脑际一刻更比一刻昏沉,本就连起身直立都有些力不从心,莫名其妙就得此一番质问,他站在她面前,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解释?”他忍住膝头的酥软,由上垂视她,“你又想要何种解释呢?”一旦事情拆穿,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不伤她、不动她。将一切阻路之人赶尽杀绝才是马含光该有的手段,他不说破,不理会,单纯去逃避这些既知的欺骗与真相,其实已是他能给她的最大慈悲。

“既然少主想巡山访水,属下便不奉陪了。”措辞依旧冷硬,马护法掉头欲走。

伍雀磬从地上爬起,一步冲过去将人死死抱住。

背后而来的冲击,令马含光原本僵硬而麻痹的身躯,忽然之间像被开启了所有的感官。

起初被认为的头痛发作,此刻也已不攻自破。他的确有些摇晃而不稳,眼中景物忽而真实忽而便是光怪荒诞,但当气息渐渐急促甚而灼热,心底里某一种歇斯底里的渴求,也在一瞬间化作实物。伍雀磬侧颊轻贴上他的脊背,他能感觉自骨缝深处升起的那股亢奋,令他不自觉地颤栗不已,甚至无法喘息,一开口,便就是嘶哑混合挣扎的轻叹呻/吟。

一把将人扯到面前,马含光回头,见到不远处那团熊熊未熄的烈焰,再望回身边那张早知如此的面孔,咻地扬高手掌。

眼见这一掌落下自己避无可避,伍雀磬匆忙闭眼,准备生生硬受。

哪知她什么痛楚都未觉到,耳中却忽闻一声利物入肉的异响,再张眼时——“马叔叔!”她吓得惊叫。

马含光袖刃插入大腿,鲜血瞬间便将那深红色的衣料浸润,她去扶他,被他挡住。“是何物?”马含光问。

伍雀磬再不敢隐瞒:“仙灵毗……沈邑说又名三枝九叶草。”

“原来是沈邑……”马含光额间冷汗涟涟,最初那令人稍有清醒的疼痛过去,眩晕再袭,眼中景致都已混乱而扭曲,猛地拔出袖刃,对准伤口准备再刺一记,那扬起的手却忽地被伍雀磬两手抱住。

“马叔叔你扶着我,我们走远一点,离开那堆火就没事了……”这话纯属安慰,伍雀磬也不知这人会有如此激烈而决绝的反应,她以往以为他动了心只是不认,如今被现实证明,他宁愿自残也根本不会让两人之间生出任何一点可能。

马含光袖刃收回,手搭在伍雀磬肩上,才向前走出一步,人便整个往侧翻倒下去。

三份仙灵毗的效力的确有些彪悍。

伍雀磬被他一带自然也滚落于地,忙着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夜幕昏黑,马含光张眼,望见自己头上方那道幽幽而饱含关切的眼神,怔了怔,忽而痴痴一笑,眼瞳都似被那春回大地的笑容点亮,再一伸手,便将那张无数次出现于梦境的脸捉住了。

他也未开口,抓着人后颈将人拉至近前,干涩的嘴唇如临甘泉,他仰首,第一回不带顾忌地主动轻吻对方。

伍雀磬挣了挣,很容易挣开,这与上回不同,非是两情相悦的交融,再怎样缠绵悱恻也是拿刀往心口上桶。

马含光被她这一挣,人便回了神,急喘着支身半坐,一抬手,袖刃再度出鞘。

伍雀磬倒抽凉气,扑上去拼死阻拦。马含光最怕此种身体碰触,从皮肉到骨骼,一层一层地起着颤栗,连心魂都被这股颤栗影响得狂躁而悸动。

“别怕……”马含光收了利器,倚在伍雀磬搀扶间,而后略有抖颤地往身上搜索一番,终摸出方才那把马鞭,交到伍雀磬手上,让她牢牢握住,“马叔叔方才是看错了人,你别怕,拿它帮我把药效散去,不会有事……”他粗喘着,“听话……快点!”

伍雀磬握鞭的手也在抖,可话已说得如此直白,她没做耽搁,起身绕至背后,一鞭荡开,破空打出一道鞭花,再就一鞭子抽下去,对准马含光肩脊。因疼痛,那人似有一霎的瑟缩,但也只有那么一下,再往后疾雨一般的鞭风,他垂首受着,毫无抗拒。

其实没用的,马含光躬身跪伏于地,两手支撑身体,长发披垂。那落于后背的鞭打于此刻的他而言无疑太轻,越是皮开肉绽,却越是能感知出心头那股激荡而烧燎的渴望,几乎要要将他的思维熔断,根本无法克制。

伍雀磬几鞭下去就将皮质的马鞭给抽断了,她问:“够了么?”

“你自己下的药,何须问我?”马含光回她,“继续!”

伍雀磬解下了腰间的流萤,仍是一鞭子甩在地上试手,涩道:“你宁愿如此也不愿受药性蛊惑?马叔叔,那位师姐果有如此之好,值得你此生长憾,为其孤老?!”她这话问了却并不需任何解答,当即出手,下手不轻,鞭上混杂了内力,如此一鞭抽下去,更比袖刃提神醒脑。

十数鞭过后,马含光便已是血痕透背,月色下衣衫破损,湿发贴面,喘息着埋身轻颤,一眼望去极为凄惨。伍雀磬来他面前,鞭柄探出,勾着此人下巴将那张虚汗淋漓的面目抬高。如死惨白,视线迷蒙,双唇上血痕历历,甚至还有新鲜的血珠蜿蜒着流下唇角。

“你那位师姐若真的好,此刻就应该在你身旁。”伍雀磬伸手,擦去这人猝然落入眼中的一滴薄汗,“无论当年你们怎样,她终归也已不在人世。眼下,能为你拭汗的,能为你这道道伤痕心痛的……是我。”手指轻触那脸颊被波及的累累红痕,她将长鞭绕其后颈,两端抓在手上将人面目带至近前。

“醒醒吧,马含光,并不是所有的师姐都愿意等着你回头,你只知有人姓杨,那么当年是谁把你自千里旷野带回九华山门,你还记得么?”

对方那原能辨认焦点的双眼,在这一瞬却反倒似被一股迷茫湮没去所有的理智。他怔然望住伍雀磬面容,苍白的脸被月光一照,愈发显出那鞭刑后的凄惶。

伍雀磬眼见他目光涣散,猛地起身,又是一鞭抽往他身上:“醒了么,马含光?!”

她知他肩头立时血肉模糊,还好月夜光稀,否则定不忍心去看。

马含光于她几鞭过后忽而发声说了句什么,伍雀磬未听清,倾身将耳畔凑近,等了又等,几无耐心之时却竟将那哑至无声的言语捕捉。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

伍雀磬真是哭笑不得:“你醒了还让我多抽这几鞭,虽说抽的是你,可还不如抽我。”

马含光不知是否听进了她的话,只知怔怔望她,略有些长久,眼中才聚集起一层氤氲而朦胧的水色,喉结颤动,低声问:“师姐?”

未待伍雀磬回应,他却已伸手一拽将人压倒于身下。

浩瀚夜宇,苍山幽谷,伍雀磬仰躺的一瞬,忽觉一个最不济的开端,走到此刻竟成了计划之中的终点。

“你真知这师姐是谁么?”她问。

马含光指尖描画了遍她的眉眼,垂首,似是旧名堂,还是要落来一吻。可当那唇畔要向她唇心靠近,蓦地便有大滴滚烫之物接连于她脸际滑落。

那并非她的泪,马含光本欲将她吻住,然而最关键的碰触,他竟然擦着她唇角生生错过了。是恸哭与颤栗,他竟然连一吻都没能对上,她惊诧之际才被他深深抱入怀中,脸埋进那颤动不已的胸膛,没有任何声息,她唯能肯定的一事,是他在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