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藏山出云岫伴东西二峰,分别谓之飞廉、屏翳。飞廉峰上住着右护法,屏翳峰自然归新任的马护法所属。

伍雀磬被点住睡穴,夜半三更衣衫不整地送回蜃月楼多少都会引人注目,屏翳峰上阑珊灯火,往来的侍卫又少,最重要,这是马含光的地盘。

是以,伍雀磬日间醒来,鼻尖嗅出一股熟稔,还当自己仍躺在那人的气息之侧。

然而那床为左护法遗留,至多换了铺盖,马含光素来无需睡眠,寝殿四周沾了他的气息,倒不如说是殿中的熏香给了他附加的那一抹气味。至于曾经的马含光,早就没了,伍雀磬想要的、抑或廖菡枝想找回的,其实也早就是浮光掠影。辗转一夜,都不过黄粱美梦。

伍雀磬腰身较往日更为柔软,搅弄着腿间的丝绸被褥,远远唤了声几案旁正凝神翻越密报的马含光。

密报确切来说是份名单,近两年万极七座分坛制约中原武林,却到底不缺一些负隅顽抗便好似百足之虫般难以根除的对手与势力。

手中这份名单,正是其中少数一些排得上名的眼中之钉。

马含光起身,一张穷奢极侈的紫檀象牙床,伍雀磬小小身躯,翻来覆去也不过占据当中一角。

他走来近侧,望那人又将亵衣折腾得肩头半露,单凭如此一个小丫头就想来拿捏他马含光,这人咫尺之处挨坐——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醒了?”马含光换了件单薄缁衣,也不鲜亮,但总比护法那一身高高在上的装束少几分予人的压迫。

伸手替伍雀磬将里衣整好:“你伤方好,山高风冷,小心着凉。”

“师弟……”她才轻唤这么一句,马含光已神色一转,眉间略显不悦。

“我知道,以我如今身份不能这么喊,我还喊你马叔叔?”

马含光问:“昨夜后来,我还对你说了什么?”

伍雀磬一愣:“你不记得了?我是伍雀磬,是你师姐。”

马含光对着她坐,眉眼略低,开口甚至有几分苦涩,哑道:“莫要再耍我,少主知我过去,于黑夜之中,既无身份,更无亲眷,那故去之人已是我此生所剩最后一点念想,”他抬起眼,怔怔望入伍雀磬眼底,“为何你非要将她重提,少主何故如此对我?”

伍雀磬不忍见他眸子里的幽寂,想起他昨夜苦楚,伸手便抚去其脸颊,纤细的五指于那冰冷的肌肤上轻拭:“师弟别哭啊……”

马含光低笑,他为何要哭,蓦地抬手扫开那手:“是沈邑对么?他真的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于是你就想出此等手段?原本你如何作为我都可随你高兴,但为何要把那逝去之人牵扯其中?她已不再人世,世间也绝无死而复生一说,就为你区区私心,竟编出如此拙劣谎言,不觉太过伤人了么?况我教你护你,相识数载,到头来,也只换得你如此相待,这便是你对我报答?”

伍雀磬从床畔跪起,亦是心急:“我知这件事听来匪夷所思,可它的确是真的!我可以解释也可以证明,你我因蝗灾相识,我受你父母相托收留于你,后将你带上九华——”

“够了!”马含光双拳于袖中轻颤,“这些沈邑也都知道。”不过那早有预谋的戚长老恐怕知之更详罢。马含光如此气怒,一半是为了廖菡枝装神弄鬼,一半却是她骗他。他一手教养出来的万极少主,舍不得杀,自欺欺人地由她欺瞒,其结果却是她把主意打到了伍雀磬头上,当他是什么?!

“好了,先不提这些。”马含光收了情绪,眸光也如言一瞬回复,沉静如水,波澜不惊,“我知少主是无心之失,或者只是思虑太过,以致生了杂念,鬼迷心窍——”

“我不是!”伍雀磬高声以对,“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昨夜里你不是验证过了么,九华山,天台峰,紫磨剑萍,掌门爱徒!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明,我都可以告诉你!山脚相伴,峥嵘殒命,我真的是伍雀磬,你不信可以问啊,有关我二人的一切,你问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伍雀磬忙于辩解,其实于此一刻,只要她静下心想,不难寻出一些令人信服的细节说服对方,可惜她心不静。

马含光反应冷淡:“哪怕你证明了,此刻却早已成了万极宫的廖菡枝,我待你仍是不变,何必如此?”

“不变?你承诺给伍雀磬执子之手,换在廖菡枝身上你也不变?马含光,你的承诺世人皆可?”

“你倒是入戏,既然你一口咬定自己是她,那么就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他虽然并不想听,“兴许听罢一切,我也会信这世上无奇不有。”

伍雀磬无不满意,遂便拉着那人细述了遍来龙去脉。然而终究是无心对有心,伍雀磬所言往日种种虽然半分不差,但多数也都是马含光曾向九华掌门所禀的事实,即便不在其中的,也不能排除曾有人暗中监视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伍雀磬着重是要讲死而复生,那一段倒是讲得惟妙惟肖,可惜根本无从验证。

马含光耐心听毕,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信了。”

伍雀磬却不信:“你这就信了?”

“你既说得如此周全,前世今生,无一遗漏,我还有何不信?只是……”他慢慢按住了她的手背,“委屈你了。”

伍雀磬以为大功告成,可也未待她欢呼,那人便递来份名单:“还记得上回让我留心万极派往正道内奸一事么?有眉目了,这是我自左护法密室寻得的名单,都已经过比对探查,便就是万极安插于中原武林的奸细没错。你拿此给戚长老,让他仔细甄别名单中人。”

马含光转手,将他自万极对头当中誊抄的几个人名递给了伍雀磬。

伍雀磬对其万般信任,郑重接过,自是不疑有他,还道:“我近日也有收到戚长老传信,待下回接头就能把名单送出。可是我记得你上回可是大展身手,令君山封山,也不知戚长老一人之力,连同那个损失惨重的丐帮总坛,是否能把这些内奸拔除?”

“放心。”马含光安慰,“既能深谋远虑牵上你这条线,丐帮背后,定然另有势力。”

“那好,我把这名单收好,下回就送出去,而且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你给我的。内应各有任务,身份保密,只能对自己接应之人透露,规矩我懂的。”

“真乖。”见连多余的交待都不必,马含光伸手抚了抚其头心,随口一句夸赞颇为自然。

“对了马叔叔,你说我不能叫你师弟,叫你含光可好?”

“好。”

“不对啊,我小你这么多,喊你含光会否有人觉得我占你便宜啊?你说呢?”她撩动他袖角。

“都随你。”

伍雀磬犯难:“马叔叔?马含光?马护法?马师弟……”

“别用师弟二字。”他到底笑着打断,“太多文章,你我心知便好。”

伍雀磬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马含光起身背立,听那人身后沉吟:“怎么无论什么都不如马叔叔顺口呢,苍天啊,怎能如此对我,好想长大啊,好想变老啊……”

清浅笑意,于这人背对之时,终由上扬唇角,变得失尽温度。马含光默然久立,只觉心如混沌,了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