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含光静望着那成车的红绸锦被、鸳鸯罗帐被送来他的武王峰。被软禁期间监管森严、门可罗雀,这时倒变作了门庭若市。

各大头目或是高层纷纷现身,贺喜献礼,迎来送往。

如此繁盛自是得了廖宫主默许,否则挨罚的罪徒,探监也非是旁人说探便能探的。

伍雀磬知马含光定然不喜这般虚假奉承的热闹,但有时人身周太过冷清与萧索,多些热闹的人气也算作一种调剂。

她是设想周到,但旧部清洗太多,便多了许多不识规矩的莽撞之辈。

“哈哈哈,廖宫主乃我万极第一金枝,马护法好本事,获罪在身还能抱得美人归,艳福匪浅啊。”

以前从无人敢于他面前如此说话,马含光并无表情,微微皱了下眉。

细心的暗卫上前询问,是否需令对方于天黑前彻底消失。马含光摇头,大喜将至,谁不图个吉利?

院中此刻尚有些聚集未散的宾客,就连那原该不食人间烟火的首祭司崔楚亦在其列。素衣白纱,远观若观音秀子,遥遥与马含光对视,目中端的是深沉又悲戚。

马含光毫不客气与其视线相迎,并非猜不到,杨师姐之所以能忽而忆及往事,便就是对方之功。他原该感激崔楚,但太过不听话,显已不值信任。

美人将离,蓦然间一回首,便是临去前仍极深地将马含光望了一眼。

恰巧有侍者搬来一人高的铜镜挡住马含光视线,问:宫主新添的物件,该摆往何处。他随手指了个角落,铜镜搬离,却仍无法忽视那镜中人匆匆一瞥的憔悴与苍白。

如连崔楚都能看出端倪,伍雀磬迟早也会发现。

许多事,离得远了才能叫雾里看花,太过近,便连最细微的隐秘都要为那人敞露。

如今的马含光尚能骗得过伍雀磬拿他当个常人,但哪怕日日勤于“补眠”,却补不回之前的心力巨耗,他无法欺骗自己,那日益消瘦的身形已是最好的明证。他此刻最需的是静养,身体与心绪,可伍雀磬夜夜来与他纠缠,他却半点也不愿拒绝。

况且廖宫主白日被宫务忙得昏头,又怎可能料到,便连一日三餐都于她监控之下的马含光,即便所谓补眠,都是怕她忧心的假寐。

他至此刻仍不能入睡,睡过去,便是噩梦,他宁愿醒着度过每一日。

曾经这些于马含光而言不在话下,如今却可被视作威胁,只因摄元功顶重修炼所带来的反噬。内忧外患,才是崔祭司欲言又止、却偏偏止步不前的缘由。

以马含光目前状态,最不适宜的就是成亲,但他非但不拒绝,却要瞒下那原非无可挽回的隐患,崔楚深知劝不动他。

但伍雀磬并非瞎子,她总有一日也会发觉。

而这么巧,恰恰是于婚期的前几日,她终究发现了马含光的不妥。

夜夜纸醉金迷,伍雀磬自恃内力深厚不妨事,且她索他予,掏空的是谁人真元不言而喻。马含光本就踩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一旦身体亏空,思虑随即产生缺陷,幻觉将至,到时便也悔之已晚。伍雀磬无度寻欢,放纵的是大把青春,马含光挥霍的却是自己那条命。

因为倦极,终能与对方相拥而眠。

那夜她于他怀里,听见他非人般惨痛的重哼。已非是第一次,在她还是廖菡枝那时,就见过他被噩梦深缠的模样。因为旁人歇息的时间都被马含光拿来打坐,所以次数鲜少,谁也不会拿它当事。况马含光那时深深念着他的“师姐”,情伤难愈,伍雀磬在一旁看得心痛如绞,却也无能为力。

可如今不同,如今她已回来,为何他还没能好呢?一连粗重的喘息,鼻息里发出那种肖似兽类濒死的痛哼,什么样可怕的梦,无法喊叫,连梦呓都不能有,逼得他冷汗湿榻,呼吸都好似无法维系。伍雀磬大力地将人摇醒,那人气喘着,目中涣散又茫然地直瞪着她,问:“你是谁?”

那眼神并不陌生,显然知道她是廖菡枝,再一次确认的,却是她伍雀磬的身份。

“都过去了……”她拭他颈间的汗。

马含光用力将人搂住:“我梦见你不见了……”

她说:“放心吧,以后只会有好梦。”然而哄他入睡,很快地,旧梦重温。

却是痛不欲生。

伍雀磬决不会拿它当一件小事,这时她便想起了那位因她大喜被免除禁闭的崔祭司。

这二位都是相见无言的主,伍雀磬难得放下忌讳,拿马含光的症状去向对方请教。

崔祭司挣扎一二,便将她所知和盘托出。

哪怕这之后,那人视她,除了陌路与提防之外终将再无其他。

伍雀磬也终于明白为何马含光日日进补却仍是气色不佳,她以为的耳鬓厮磨、重温鸳梦,于那人而言只是催命。

可马含光即便知道也不去言明,接纳,包容,放纵,唯独不去拒绝。

除了剧痛之外,伍雀磬唯感到的就是震怒。哪有人为了一晌贪欢而放弃那日后的长长久久的?

伍雀磬想不通,当日甚至未知会对方,就似当初单方面提起婚约,如今同样以一句话便将自己的婚期押后,没有期限。

武王峰上因此迎来另一批访客:“哈哈哈,马护法,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得宫主肯委身下嫁,你要体贴包容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怎么能惹女人家伤心如此失格?”

马含光自然懂,这回廖宫主真生气了,悔婚的事很快传遍云滇,无人不知。

当晚,马护法便被关在了侧殿外,连门都没进。

第二日大早,马含光端着他煲得精细的白粥,陪着笑脸步入侧殿门槛。

伍雀磬未起身,躺在床上,双眼张着。

马含光眼见于此还愣了愣,问:“醒得这样早?”

“失眠。”对方回了冷冷二字。

马含光将粥搁了,床前坐下,招呼也不打,俯身便将自己的额头贴往了伍雀磬头上。

“说了让你别碰我——”伍雀磬想将那压来自己身上的重量推开,却听对方幽幽开口,声近蛊惑:“还好,不烫。”那口中溢出微带馨香的气息喷在她面上,鼻息间吐纳流动,薄而柔软的嘴唇微微开阖,因着说话若有似无擦过她的唇畔。

伍雀磬只觉整颗心都被勾得浮躁,皱紧眉,哑声问:“什么味道?”

马含光声调沉缓:“怕白粥口味清淡,添了些月桂调味,该是粥味,喜欢么?”最后三字,他已非用声音说出,而是轻喟一般撩人的热气,又轻又烫,擦过伍雀磬皮肤,烫得她骨头都要发酥。

镇定!镇定——她猛一握拳遽然坐直,若非马含光闪避快,非得与她脑门撞个正。

“我警告你!”伍雀磬伸出食指,却连自己都觉得那指头软趴趴的没些威胁的力度,吸气,镇定,“我警告你马含光,不准勾引我!还有,我在跟你生气,还没完,不许动手动脚!”

“好。”那人低低应,眸中笑意温存,手脚半点都没闲着,揽她肩头,先将睡乱的长发慢慢拨顺整理。

伍雀磬方欲发威,他便已起身:“我不碰你,你自己过来,先漱口吃粥。”又回头,“看,我站着不动,过来吧。”

伍雀磬横横走到桌前,头一扭:“不吃!吃不下。”

马含光端了漱口的杯子,杯沿都要挨到她嘴边,诱哄一般地顺她话道:“好,不吃,先漱口。”

伍雀磬撇不开脸,一脸嫌弃把口漱了,眼疾手快见马含光杯子换碗,转头便要走。

那人何等好身手,一臂便从后将她揽住,另一手持粥,声音便挨着耳侧,嘶哑的,就似要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我煮了一个时辰,至少味道该是好的,师姐气的是我,何须与自己肚腹过不去?”

“你煮了一个时辰?”伍雀磬斜过目光瞪他,“我不是让你好生休息么,你当本宫主是用肺说话么,马含光你起开,我不想理你!”

她推拒的幅度巨大,若换旁人,那粥早已端不住,唯那眉眼间甚是温和、甚至不见恼意的马含光却仍将它端得极稳,汤汁不溅。哦不,溅了一滴,烫了马护法手腕,烫了伍雀磬的眼。

她心疼,却见他望来,顿时回了他记冷眼。

马含光垂眸低叹了声,索性舀了一勺粥进口,汤匙与碗随手放去了身后桌面,并步朝伍雀磬而来。

伍雀磬还在想:你敢?!然而对方已捏她下巴,嘴唇顺势堵上了她的嘴。一霎那,一股雷殛般的电流席卷全身。那人的唇从不会这样烫,口腔也从未如此得温暖,伍雀磬怔愣着甚至未曾躲,牙关也忘了咬——都是粥!她想着,便被对方顺势将那口粥喂了进来。香桂的气息顷刻漫溢,顺喉下流,一路温热入腹。

伍雀磬双手便保持着抵住马含光前胸的姿势,直至他略撤了身,留了半个指甲盖那样咫尺的距离,笑问:“如何,是不是有胃口了,嗯?”

他由鼻腔里哼出的那个“嗯”,香气缭绕的,柔软的,令伍雀磬的心今日第无数次地颤了又颤。

“想让我一直这样喂你么?”明显就是仗势威胁,经了马含光的口,却竟似抵额相吐的情话。“来,过来吧。”他勾她的腰,半是胁迫地将人押回桌边。

伍雀磬僵着脸,有些放弃般地听天由命。马含光坐来身旁,端粥于手,垂眸轻搅几下,勾唇浅笑:“刚好,不冷不烫。”

他举勺喂她,伍雀磬装个样子东躲西避,最后还是乖乖张嘴咬住了调羹头。

马含光笑赞:“这才乖,吃饱才有力气同我生气,不是么?”

伍雀磬冷哼,从第一口清粥勾动了味蕾,她便已然饿了,否则才不妥协。而那粥里绵密芳香的口感,竟还带着马含光方才清浅一吻的悠长韵味,仿似是那花香,又仿似不是,明明无处不在,却又淡薄得难以捉摸。伍雀磬拼命忍下想要咂嘴回味的冲动,于马含光的笑望中一口接一口将粥吃得精光。

“是有些淡了。”他探身来舔她唇角的清汁,在她大发雷霆前便又坐直回去,问,“今晚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不要。”吃饱了,果然还是应该继续战斗。

“好,不要。”马含光竟也没纠缠,探出的手穿过她脸边发丝,手心将她大半脸颊慢慢托住,略停顿稍许,笑着望入她的眼,“那便由我来决定菜色。”

“马含光,”她见他笑得欢,纳闷,“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脸皮厚过城墙?”

他不以为意,将人拖去梳妆,又从后将人抱住,这回抱得有些久,铜镜里能映出他缱绻似水的一抹笑痕:“对不起……害得师姐担心,我已知错,师姐若要气,气我便是,却不可再拿自己身子赌气。”

伍雀磬哼:“我才不赌气,我气的就是你。”话毕甩甩袖子走了。

……

傍晚一踏上武王峰,廖宫主便被侍卫请去了崖边飞来石上所建的凉亭。

月满中天,亭中已摆好酒席,伍雀磬上前一步,愣了愣。那玉盘中摆的萝卜似的两个比翼双飞的是……鸳鸯?隔壁那盘……是鸾凤?她左顾右盼找到了琴瑟、化蝶的摆盘……正中还有锅沸在火上的炖盅,伍雀磬取长勺捞了捞,呃了声,盅里大小食材但凡能捞起的,便全被切割成了心形,就连那一口一个的菌菇,正当中也被人镂刻上了一颗心。

伍雀磬丢勺,手捂脸,自语:“伤眼……”

“喜欢么?”忽有人自身后发声,伍雀磬被吓得尖叫,后仰,被端菜回来的马含光单手托腰扶住。

“喜欢么?”

伍雀磬看了眼菜,很想笑,又要摆出正经严肃:“马含光,你明知故犯是吧?”

“不喜欢么?”他却把那彩蔬码成的花开并蒂双手举在她眼前,真诚又期待的眼神望住她,“真的不喜欢么,嗯?”

伍雀磬心里大叫“你别逼我”,面子上却冷冷淡淡地一屁股坐去石凳:“休想我会原谅你。”

“其实我也未吃过什么好东西。”他开始为她斟酒布菜,淡淡笑道,“所以做来做去都不过眼前几样,师姐若不喜欢,不妨坦言相告。”

这话说得……伍雀磬道:“也没有不喜欢,就是……咦,我做什么同你废话!”她愤愤不平吃了几口菜,待端酒时,忽闻:“那明日的亲事,真的作罢了么?”

伍雀磬的手登时滞住,人也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辣得直想咳,仍旧道:“你此刻不宜成亲。”

“若只成亲不洞房呢?”

伍雀磬发懵,好生不易清醒些:“不成,你这人不老实。”

“何谓不老实呢?”他去握她搁在桌上的手,“若单单只这样牵着你呢?”

伍雀磬抽手:“少得寸进尺,我都还没同你算账,说好的再无欺骗再不隐瞒,你问你自己做到了么?我怎么跟你说的,有事要告诉我,你摄元功心法不全的事为何不告诉我?还有,身体吃不消为何不对我说?!马含光,我是要与你长长久久的,你呢,你来者不拒那时可有想过日后?!”

“日后?”那人轻声笑了笑,“我等师姐已等得耐心全无,日后,是何时呢……我不想等。”

“所以你对我的态度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伍雀磬简直被气得胸口疼,“想不到只有我一人是在傻乎乎期盼天长地久……是啊,你等得耐心全无,但我又何尝不是?我知你不是真的迫切至此,你只是不想叫我失望,可不论你初衷为何,那身体伤了就是伤了,来日少掉的一日就是少了,或许再也补不回来呢……马含光,难道你真的不在乎是否有白头偕老之日,难道于你眼中,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眼下的短短贪欢?!”

她将要哭出来,马含光起身蹲来她面前,抬手怜惜地抚她额发,如墨眼瞳温和又痛惜地望着她,柔声:“是我错了,师姐说得对,谁不希望白首偕老呢……”

伍雀磬粗粗噶噶地问:“那你以后还敢再犯么?”

他摇头,眼虽如夜洞黑,但却有比那亭角月色更为皎洁与柔软的清晕:“不犯了,再也不犯了。师姐别气了好么,我们不气了,好不好?”

伍雀磬一颗心将要被融化了,粗声粗气道:“那好,那我……明日暂且嫁给你吧,可先说好——”

“不许洞房。”马含光替她补全,张手搂住她,喉中传出沉缓又沙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