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内。

一大一小两个漂亮的人儿。

云睿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所在——

大殿内整整一面墙,按照昭穆次序放置着若干副神龛。每副龛内俱有画像。龛前摆放着紫檀木的供案,其上香炉、净瓶、祭品、礼器不一而足。

云睿抽鼻闻闻,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淡淡的檀香味。

应该是刚刚敬过香吧?她想。

这里,是大周朝皇室最最庄严的地方。历朝历代的帝王,包括宇文家上溯若干代的始祖,或英伟或悭吝,或和善或严苛,他们的灵魂都永永远远地留在了这里,供后世子孙追忆、敬仰。

胆大、顽皮如云睿,在这肃穆的地方,尤其是眼风扫过一帧帧带着不同年代感的画像,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来。

景砚领着云睿,在正中宇文氏始祖神龛前行礼、敬香,又祝祷一番。

完毕。她挥退随从人等,只留下秉笔、侍墨二人伺候。

殿门被关上。

“隆隆”的响声,仿佛碾压过云睿的心脏。

此时,这大殿中,只有她们,还有列祖列宗的魂灵作伴。这令云睿不由得生出一丝神圣感。从踏入禁宫的那一刻,直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宇文家的后人”。

景砚深深地凝了一眼她愈发整肃的小小脸庞,心内稍宽,遂引着她来到一处神主前。

景砚深吸一口气,从秉笔手中接过三炷香,点燃,高举过头顶,神情庄正。

将三炷香插|入神主前的香炉中,景砚敛衽,跪拜于龛前蒲团之上。规规矩矩三跪九叩之后,才肃然起身,侧立一旁。

云睿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嫂的一番举动,简直比在宇文氏始祖龛前还要恭敬十分、百分,她好奇得很。

瞪大眼睛,云睿盯着那神龛前雕饰华丽、繁复的牌位仔细观瞧——

好长的一串名头!

合天弘运文武睿恭……

云睿没耐性看这一长串的谥,直奔末尾。

于是了然——

原来这正是高祖皇帝的神主龛位。

难怪嫂嫂恭敬如斯!

“阿睿!”景砚行礼毕,轻声唤她。

云睿一凛,把专注在牌位上的目光移回。

“跪下!”景砚言简意赅。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倒是让云睿登时想起了坤泰宫中,阿嫂也是这般喝令“小疯丫头”景嘉悦的。

之前在坤泰宫中,阿嫂很是替自己出了头。这让云睿头一遭生出“我是未来天子”的成就感来。想到自己即将被全大周的子民跪拜,想到那跋扈非常的景嘉悦,还有往年在闾间看热闹时瞧见的达官贵人们的仪仗……他们都要对自己毕恭毕敬,小小孩童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连小脑袋瓜儿里都熏熏然起来。

这会儿,乍一听到阿嫂让自己“跪下”,似乎语气中还有一丝不豫,云睿顿觉挫败。

她抿了抿薄唇,犹豫了一瞬。可转念一想,自己跪拜的不是别人,乃是高祖皇帝,英明睿智的巾帼大英雄,略觉释然。

于是,云睿就着蒲团,撩起小小的紫袍前襟儿,跪下了。

不过,她可没忘了自己的“立场”,小小的身体犹自挺拔着。

景砚眼见她一顿一滞,跪下后,又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便已了然她心中所想,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不过面上倒是肃然依旧。

“阿睿,你可知你此刻跪拜的是何人?”

“知道。是高祖皇帝。”清亮的童声在空阔的大殿中回响。

景砚点点头:“从今日起,阿睿要记得:为君者,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祖宗、父母。然,除却郑重场合,往日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阿睿都不必跪拜。但是,对于高祖皇帝,阿睿要敬之、重之,时时将高祖教诲记在心中,习学之,践行之,做个如高祖那般大有作为的天子。”

云睿耳中听着景砚的庄重话语,不由得抬头看向龛中画像——

画中女子英风烈烈,红袍银恺,素手握银枪,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只在肩头露出剑柄。身形修长如竹,面如冠玉,双眸炯炯有神,饱满的额头上束着一条鲜红鲜红的发带,青丝飞扬。其貌若姑射仙人,其质恰如战神临世,观之令人心动,却又心折。

这便是高祖的模样?

云睿呼吸一窒,一颗心脏在左胸腔内狂跳不已,来自血脉深处的激荡令她神魂震动不已。

高祖!高祖!好一番风致!

那气度不同于男人的阳刚,亦不同于女子的阴柔。到底该如何形容?云睿实在想不出。她更是空不出心思去想。这一瞬,她为她折服!更为自己是高祖后人而骄傲!

“阿睿?”

景砚的呼唤,唤回了云睿的心神。

她猛然回神,怔怔地看着景砚。

景砚暗蹙眉,“我方才的话,你可记住了?”

云睿惯性地点头,继而不满足地问道:“高祖……高祖当真如此长相吗?”

景砚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那画像:“这画像,据说乃是画匠按高祖年轻征战时的模样画就的。高祖一向不拘于世俗,正是她老人家晚年时让日后将这幅画像挂于奉先殿中的。说是,即使百年之后,也要让后世子孙记得祖宗征战的艰辛,牢牢记得‘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

云睿忆起方才浏览而过的诸画像,无不是龙袍、冕旒,肃然,正襟危坐,令人看得乏味,哪里有高祖画像这般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高祖果然好气度!”她凝着双目,一脸的向往。

景砚颇觉欣慰。阿睿若是对高祖如此崇敬,自会遵循高祖的教诲,这远比纯然的说教更能入了她的心。

云睿毕竟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又道:“高祖可比这些男皇帝好看多了!”

景砚暗笑她口中说出什么“男皇帝”难免有失体统,不过稚子孺慕之情却是昭昭然。

心神一松,景砚淡笑道:“女子本就较男子容颜精致。何况高祖皇帝相貌卓然出众。”

云睿眨眨眼,突地想起前日还没看完的《山川略志》里紫阳真人的故事,不禁问道:“阿嫂,紫阳真人长什么模样?”

景砚闻言,一凛:“为何问这?”

云睿见她脸色微变,不明就里,仍迎头道:“紫阳真人是高祖嫡侄女,不是说‘养女似家姑’吗?”

景砚秀眉暗蹙:“据说紫阳真人的容貌很像高祖……”

云睿脸上向往。

景砚突地想起在云家时看到的书案之上来不及合上的《山川略志》,神情回复冷然。

“阿睿,你可知今日我缘何惩罚景嘉悦?”

云睿犹在紫阳真人的故事中徜徉,一愣,答道:“阿嫂说她冒犯了皇储。”

“不错,”景砚点头,“可犯了错的不只是她。”

云睿怔住,方才发现自己拜过高祖之后,阿嫂并未让自己起身。所以——

错的还有自己,对吗?

“阿睿,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景砚正色问道。

错在哪里?

云睿困惑了。

若说往日间在家中,自己和别的孩童打了架,阿姐教训自己,那自然是因为不该打架。可眼下,自己是储君啊,未来的天子啊!那小疯丫头景嘉悦竟然看到自己的服色还对自己大挥鞭子,那她先就错了。自己……何错之有?

景砚瞧着她懵懂模样,索性单刀直入:“阿睿错就错在失了分寸。”

她淡淡的表情,看得云睿暗暗心惊,亦知阿嫂是当真的,喏喏地重复:“分寸……”

“正是。为君者自有为君者的分寸,怎能如市井无赖一般同臣子之女滚打在一处?”景砚郑重道。

“可是……”云睿不甘心地替自己分辩,“可是……是她先打的我!”

“即便如此,你身为尊,也不可轻易与她一般见识。”

“那、那……那我难道由着她抽打不成?”云睿拧着眉头,梗着脖颈,不服气。

景砚长舒一口气:“阿睿,你是君,她是臣,你为尊,她为卑,你若认真与她一般计较,让众臣工如何看?让天下百姓如何看?”

“和天下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云睿嗫嚅着。

“为君者,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既为天子,时时刻刻都是天下百姓的表率,整个大周帝国都在看着你呢!”

云睿默然不语。她从没想过,做皇帝竟然还要诸般在意别人的看法。

景砚苦口婆心再续道:“既为君,自然身边有人伺候你,听你使唤。好比遇到悦儿无礼这件事,你大可令内侍、随从之类去处置,大可端出君主的架势来;甚至,着人唤臣子来,令他们处置。这是他们的职责,亦是你的自矜。”

随从,臣子,职责,自矜……

云睿越听越心焦,小小的拳头猛地攥紧,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做皇帝就是麻烦!早知如此,当日就该一走了之找师父去!”

景砚一惊,哪里料得到她会突地冒出这番话来。

娇躯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小小的身影,心中又气又苦:“阿睿……高祖神位前,你竟说出这般话来!做皇帝麻烦?呵!你当日如何答应我的?你这般……这般……可对得起你皇兄的一番期望?可对得起高祖遗训?”

云睿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她平日里在众孩童中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又是“贵为储君”,金口玉言什么的,吐出口的话怎么好意思收回来?

她羞于如此,只能抿紧嘴唇,眼睁睁看着景砚变了颜色。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均觉出了气氛不对。

景砚此刻悲从中来,目光落在了殿侧——

那里,不日便会竖起一座新的龛位,她的哲便永永远远地成为了“先帝”……

咬紧牙关,强压下涌上来的泪水,景砚低下头,看着云睿那张稚嫩的脸,曾经也有这样一张小脸,如此专注地凝着自己看……

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

景砚抽气,再抽气,撞向脑门的怒火与悲愤稍减。

这孩子心思跳脱,不拘常理,又是聪明善思。这对于帝王来说,该是好事。

但是,玉不琢,不成器——

景砚心意已决,沉声道:“小小年纪,便出言不逊,行事、言语更没分寸,实在该罚!便在高祖神主前跪着!何时知道自己的错处,何时再起来!”

说罢,身形一转,便要离开。

秉笔与侍墨面面相觑:主子这是当真要惩罚睿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