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尘埃落定。

景砚坐在椅中,看着眼前群臣在跪拜,听着姨母在耳边侃侃而谈,心内却是另一番思忖。

她早料到今日之事,皆在姨母的掌控之中。同姨母相比,自己不过是萤火之光,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她既打定这样的主意,于是无论裴劲松还是卢昆等人,甚至是相王的责难,她都浑没放在心上。

她脑中转的,是无忧今日的表现,她要据以确认该如何教导这孩子。

看到那孩子面对众人的苛责,还能大声呼喝,甚至挺身而出维护自己,尤其还晓得拽出高祖玉佩来扬威,景砚既觉欣慰,又不禁赞叹这孩子聪明得紧。

可当无忧脚踏供案之时,景砚不由得扶额——

太失礼数了!

若非段大人和父亲及时解围,其结果当真不堪设想。

孩子诚然是好孩子,可这骨子里的草莽之气毕竟太重了些。所谓“三岁看老”,小小年纪就如此胆大,如不善加引导,长大之后,还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呢!

景砚于是再一次体会了“孩子好生难管”。若是景衡在场,怕是兄妹二人很可以好生交流一番了。

新帝既已确立,大行皇帝入殓。

大周朝的传统,故去老皇帝的谥号由礼部选下,上进给新帝,再由新帝确定用哪一个。新帝性子和缓的,如仁宗皇帝,大多是同群臣商议而定。性子霸道的,如武宗皇帝,则以一己之念而定。可纵然再霸道,当年武宗皇帝也是乖觉地认可了礼部上的高祖谥号。

如今新帝幼小,是以这谥号便由不得她做主了。

景砚一早便带着宇文睿来给段太后问安,坐得没有半刻,有内监奉上了礼部上的供选的谥号。

自打昨日大殓祭奠之后,段太后便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此刻,她歪在美人榻上,脚下一个小宫女正替她垂着腿解乏。

“母后进些早膳吧?”景砚试探着问道。

段太后无力地摆了摆手,“没胃口。你们还没吃过朝食吧?”

她说着,看到宇文睿,才唇角略勾了勾,“可别饿着我们阿睿……玉玦,让小厨房备膳,就按皇后和陛下的口味准备。”

玉玦答应一下,退下了。

段太后自己倒先失笑了:“人老了,习惯一时半刻改不过来。”

景砚赔笑:“孩儿省得。”

她自然省得段太后是不习惯称她为太后。她自己还不习惯呢!

再说,哪有让姨母称自己“太后”的道理?皇后便皇后吧。天下人皆知道此刻的“陛下”是无忧,难道还能把她和无忧想到一处不成?

宇文睿倒是浑然不觉,半大的孩子,就算是天子,那也是吃饭、玩耍大过天。

一听到母后让“传膳”,宇文睿就联想到了母后小厨房做的那些美味的吃食,不由得口舌生津。

段太后岂会瞧不出她的心思?

“瞧给我们阿睿饿的,成了个馋猫儿了……”她说着,捻起内监捧上的托盘,里面放着礼部进的两枚谥号。

只看了一个,段太后登时没了笑颜。

再看第二个时,她柳眉倒竖,霍然惊起,暴怒道:“竖子欺我孤儿寡母吗!”

“当啷”一声脆响,托盘连着两枚牌子滚落在了金砖之上。

殿内皆惊。

尤其是之前捧着托盘的小内监,见太皇太后暴怒,几乎要被吓得没了魂儿,他伏在地上,叩头不止。

太后震怒,殿内的宫女、内侍俱都吓得跪在地上,唯唯诺诺不敢则声。

景砚连忙拉着宇文睿起身。

她初时不解段太后何至如此,待得眼风扫过滚落在地的牌子上的字时——

景砚略一思索,旋即明了。

礼部所上的“英”字,正是触了段太后的忌讳。

前朝英宗皇帝,九岁继位,由太皇太后把持朝政。他长大成人后,便宠信内监,把个好端端的江山祸害得乌烟瘴气。后来又受了撺掇,竟是稀里糊涂地御驾亲征去讨伐异族,最终落了个被异族俘虏的下场。待到被从异邦迎回,又被自己那已经代替自己做了皇帝的亲弟弟圈禁起来,可谓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如此不堪的一个谥号,竟被礼部进了上来,段太后焉能不气?

还有那个“庄”字。所谓“胜敌克强曰庄”,然而屡征杀伐也为庄,死于原野亦为庄……

大行皇帝宇文哲征伐北郑伪朝时心口中箭而亡,谥号若再加上个“庄”字,岂不是给他的死因加了个注脚?这不是大抽皇家的脸,又是什么?

景砚看罢,也是大皱眉头。

见段太后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景砚连忙劝道:“母后息怒!这定是哪个糊涂的混乱上的。母后大人大量,凤体要紧,切莫与他们一般见识才是……”

段太后长出一口气,瞄了景砚一眼,“这等情状,哪里是什么糊涂!”

景砚连忙恭敬垂首。

“哼!当哀家老了不中用了吗?如此昭昭然贼子之心,当朝廷是什么?当哀家是什么?”

段太后猛然一拍身下的美人榻,惊得殿内诸人都不禁一抖。

“传宰辅!传宗政!传各部主事!哀家倒要看看,是哪一个胆大包天若此!”

“臣等参见太皇太后!参加太后!参见陛下!”

一时间殿内金砖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

段太后早已梳妆停当,依旧着素服,在正中椅上正襟危坐。景砚与不明就里的宇文睿陪坐在一旁。

眼前情形,宇文睿看不太明白,可她也知道是那两枚牌子惹了母后大怒,还是和皇兄的名声有关的事情。

哎!好饿!好想吃好吃的……

见众人行礼,段太后鼻中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淡道:“都起来吧!”

群臣起身,皆都暗暗相觑。他们无不是一品甚至超一品的大员,也都颇有了几分年纪,太皇太后竟没给赐个座?

群臣心内都忖度着,再偷瞧瞧太皇太后的神色,似乎不大妙啊?

段太后冷冷的目光扫过众人,也不多言,只喝了一句:“礼部何在!”

礼部尚书王子政犹自被蒙在鼓里。他府中最宠爱的侧室昨日急病,大行皇帝大殓之时,他便毫无心思,只盼着快些结束好早点儿回家陪小老婆。祭典甫一结束,他就脚不沾地地颠儿回府了,直到今晨段太后传见,他才慌慌张张地赶回来。

此刻听到段太后言语,他立时想到自己昨日似乎擅离职守了,腿肚子早就软作了一团,“扑通”一声跪伏在地,犹自瑟瑟发抖。

段太后瞥一眼他这副模样,更气,抓过两枚牌子,直直掴在他面前。

“你倒说说,这是何意?”

王子政打量着牌子上的字样,抖得更厉害了:这是何人所为?竟是如此大胆!自己……自己居然不知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等他忖度出来怎生答复,段太后已然不耐烦地开口:“哀家不想听你搪塞!既然出了这等事,便是你的失职……”

她盛怒之下,本想将王子政直接交给刑部,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如今,新君初立,人心浮动,若是再兴大狱,实非社稷之福祉……

心中想着,段太后强压下怒火:“……自家反省去吧!”

王子政委顿于地,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至于官途,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只说群臣,这些人都是何等的聪明?看着那地上之物,就已经明白了个七八分。本以为太皇太后震怒之下,定要杀一儆百,谁承想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也罢,如此,总比兴大狱的好。谁又晓得自己不会被连累到呢?

众人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段太后突地再次开口:“宗政何在?”

“太皇太后。”宗政宇文承吉须发皆白,身形高瘦,面目清癯。他越众而出,朝着段太后拱了拱手。

这宇文承吉乃老相王宇文仪的幼子,宇文仪便是当年助高祖皇帝大义灭亲诛杀亲兄宇文信的那位。

段太后似笑非笑:“老叔王神采不减啊!”

“承太皇太后惦记,老臣老眼昏花,不过撑着残躯,混日子罢了。”

段太后呵笑:“老叔王如今越发精神矍铄了,哪里有半分老态?让哀家羡慕得紧啊!”

说着,她话锋突地一转,“达儿可好?哀家瞧着他越发成器了,倒有些先皇的气度,当真是我大周的千里驹啊!”

宇文承吉闻言一凛,忙道:“达儿年少无知,又贪玩,不知习学,着实让老臣操心!”

段太后叹道:“可怜庆王兄只余这一脉骨血,自然要叔王操心了……”

宇文承吉听到她言及自己那早逝的独生子,心中难免一痛。

他痛意犹存,段太后突道:“达儿十八岁了吧?是该订一门亲事了!”

宇文承吉神色一震,忙赔笑道:“太皇太后想是日理万机记差了?达儿今年刚满十六岁。”

“哦——”段太后意味深长一声,“原来是……十六岁……”

她一双眸子紧紧地盯住宇文承吉,一字一顿蹦出口来:“是哀家,记错了?”

宇文承吉被她盯得紧,头上不由得泛上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