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睿与宇文达和相王之子宇文克勤、宇文克俭同席。

小内监烹好食物,上尖儿的都先捧到了这一席上。

宇文睿不开席,谁敢动箸?

她却一招手唤来了申全,指点着席上的吃食。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着人给太后送去帐里,那盘子山鸡,告诉太后,就说是朕亲自猎的,请阿嫂一同乐乐。还有那碟子果子,请太后无论如何都要进些,不然夜里容易积住食……”

申全一一答应着,领命去了。

群臣纷纷来祝酒,宇文睿心不在焉地接受了。

直到申全折回来,说道:“回禀陛下,太后很喜欢那碟子桂花糕,夸赞您有心了。她老人家说‘陛下的箭法越发精进了’,还说,‘纵是君臣同乐,陛下也要顾及着龙体,少饮为妙’。”

宇文睿站起来,直着身子,恭恭敬敬地一一听了。

“陛下对太后当真是好啊!”宇文达抿了一口酒,道。

“朕蒙太后教养长大,若没有太后的一番垂爱,便没有今日的宇文睿。”

宇文达点点头,“陛下是知恩之人,愚兄佩服,敬你!”

说着,朝着宇文睿扬起手中的金杯。

宇文睿素喜他豁达豪迈,大有豪杰之风,微微一笑,也扬起自己手中的金杯:“多谢达皇兄。”

二人相视一笑,各饮一杯。

侍奉在侧的内监满上酒盏。

宇文睿盯着面前的一盘子烤鹿肉,笑道:“若说今日最该被敬的,非勤皇兄莫属啊!”

宇文克勤闻言一震,不解地看着宇文睿。

宇文睿续道:“今日秋狝,驰骋围场,谁及勤皇兄勇武?这状元之称,非勤皇兄莫属啊!”

宇文克勤急忙起身,拱手道:“臣何德何能?不过是有一把子傻力气罢了。”

“哎,勤皇兄何必太谦?”宇文睿一摊手,“勤皇兄是实至名归,只可惜朕没法子赐你那金弓,委屈你了。来,朕敬你一杯酒,聊表歉意。”

宇文克勤还要推辞,站在他旁边的宇文克俭笑劝道:“大哥何必这么谦虚呢?到底是皇姐的心意,这证明什么?证明咱们兄弟不比那起子外臣差!”

“俭儿!”宇文克勤喝住宇文克俭,“陛下在此,不可狂言!”

宇文克俭吐了吐舌头,收声。

宇文睿莞尔:“皇兄莫拘着俭儿,他才多大?”

宇文克勤皱着眉瞥一眼自己的亲弟弟,摇头叹息:“不小了,陛下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处理政事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了……”

宇文克俭却嘻嘻一笑:“那是自然。皇姐乃真龙天子,小小年纪就卓然不群,不是小弟能比得了的。”

常言道“三岁看老”,俭儿幼时便喜怒不定,打骂奴仆是常有的是,是相王府出了名的“小霸王”。宇文睿总觉得他越长大越是阴阳怪气的不讨喜,可看在勤皇兄的面子上,总不好如何了他,遂举杯道:“来,勤皇兄,且饮了这杯酒!”

宇文克勤无法,只好谢领了。

宇文达斜睨着兄妹三人,夹了一筷子山鸡肉,又抿了一口御酒,眯缝着一双凤目,似在品咂滋味。

宇文睿笑看他:“达皇兄倒是好兴致?”

宇文达微醺,“陛下不知,今夜好景、好酒,愚兄情难自禁,回想起昔日游历四方时的种种。”

宇文睿闻言,正被戳中心事,眼睛一亮:“达皇兄好福气!游历四方啊,朕当真羡慕得紧。”

宇文达扫过她炯炯双眸,目光更是幽深,“这万里江山,除去那些胜景、美景、险景,最最沁人心脾的,便是各色的女子了……”

宇文克勤听他越说越失体统,轻咳一声。

宇文睿却是浑没在意,她听得宇文达说“各色女子”,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皇兄见过很多女子?”

“自然,”宇文达说到女子,神情一振,“皇天后土自有大德,将寰宇间的钟灵毓秀尽皆集于女子之身,愚兄游历四方,北至朔漠,南至苗疆,东到大海边,西到回|疆,才知道活了二十年,自以为遍尝珍馐、尽享富贵,竟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见识!”

宇文克勤听他越说越痴,听在耳中,俨然是靡靡之音,紧着咳了几声,想要制止他再在皇帝面前胡说八道。

宇文睿正听得有滋有味,深觉达皇兄也算是性情中人。虽和自己幼时“逍遥”之向往很有出入,但能遍观天下山水,亦算是半个同道了。她于是并不打算打断他。

只听宇文达絮絮的:“若论女子,最美者非回|疆莫属。那里的女子,也不知是怎么生养成的,肌肤白腻,简直像是牛乳中捞出来的一般;而且柔滑,像是……像是才剥了壳的蛋。她们的眸子都很漂亮,带着天空的颜色……”

宇文睿并没听清他的下文,她的心思,已经被“肌肤白腻、柔滑”几个字吸引了去。不知怎的,竟是脑中瞬间映出白日间阿嫂的模样。尤其是指尖划过阿嫂腕脉时的触感,岂不是“白腻、柔滑”?

还有那一下紧似一下的心跳声,“砰砰砰”,宇文睿的心脏也和着那个节奏急跳个不停,脸上亦莫名地泛上了红晕。

这酒这般烈吗?不过才饮了三小盏而已,自己平日又不是毫无酒量的。

她心中正困惑着,宇文达已经论说起了北疆女子:“……那北疆女子最是豪迈不过,不似江南女子般柔婉细腻。她们大多都会骑马,也倾慕弓马骑射厉害的英雄。若是武功了得,不必刻意追求,夜间她们就会主动拉你入帐亲昵……哈哈,愚兄不才,仗着有几分功夫,还得过一个女子的垂青……”

“咳!”宇文克勤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霍然起身,朝着宇文睿一拱手,“陛下,臣醉了,怕胡言乱语惊了圣驾,请允臣退下醒酒。”

宇文睿方才就着宇文达的一番“论女说”,自顾自地已经灌下了几杯酒。她脸上泛上红色,头微晕,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睨着这位性子严正的勤皇兄。

“勤皇兄自便吧!朕再和众卿乐一乐……”

她言语已有些含混,微垂着头,听宇文达和宇文克俭你来我往地高谈阔论各地风光,又听武将们吆五喝六地划拳,听文官们斯斯文文地行酒令……

宇文睿的醉意愈发深沉了,嘴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噪杂喧闹的氛围里,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那低喃声声——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呵呵,果然钟灵毓秀皆集于一身……”

她喃喃了几句,又扬起雪色手掌,灌一口杯中酒;酒杯空了,就不耐烦地高喝:“申全!给朕倒酒!倒酒……”

申全眼瞧着皇帝越喝越多,酒坛子掂在手里是越来越轻,缩了缩脖子:祖宗!还喝啊?您都醉了!

可他不过是个小内监,不敢阻拦,更不敢劝。

若是平日,皇帝一时贪玩淘气,他规劝几句,皇帝笑嘻嘻的也不介意。可这会子,这祖宗喝大了,申全不知道自己这一劝会不会适得其反。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地不得主意,忽的听到师父尖细的嗓音。

“哎呦!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瞧瞧,这喝了多少啊?我的祖宗!”

申承又一巴掌拍在申全的后脑勺上,压低声音:“糊涂小子,怎么让陛下喝了这么多?”

申全苦着脸,也小声道:“师父……我也没法子啊……”

申承展眼瞧去,文武百官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模样?早歪的歪倒的倒,行酒令的行酒令,呆笑的呆笑去了。就是这一席的,年纪大的几位早退席了,年纪小的各玩各的,宇文达和宇文克俭正呼喝喊叫“五魁首啊六六六”的喊得热闹。

申承掩面。这哪里是什么君臣同乐,简直就是一群醉鬼!

要说,还是咱们陛下醉得最斯文。这不,自己个儿倚着个树桩子,自顾自笑着,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呢。

他连忙招呼申全和几名小内监:“赶紧的,请陛下回帐中休息。太后她老人家吩咐了,可不能让陛下喝多了伤了龙体。”

几名小内监好不容易将醉晕晕的宇文睿搀扶起来。

宇文睿被束缚住手脚,不耐地挣扎,“大胆!敢碍着……碍着朕喝酒!朕……朕砍了你们……”

几个小内监闻言,面面相觑,俱都怕了。万一皇帝借着酒劲,真一刀砍了自己呢?死得多不值当?

申全无奈地抹了抹额上的汗。

申承到底是老油条,笑眯眯地凑过来,温言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喝了这么多……”

“朕……朕没喝多……”

腿都软了,还嘴硬?

申承呵呵:“成,成,您没喝多。可太后主子她惦记着您啊,总不好让她老人家忧心吧?”

这招儿果然奏效。

宇文睿扁了扁嘴,嘟囔了一句:“你说得有理……朕要跟他们道个别……”

申承脸一黑:大人们都什么模样了,您还道什么别啊!

宇文睿高着声音道:“众卿!朕今夜尽兴得很,你们也要……呃……尽兴!”

众人早就都喝高了,哪里有搭理她的?

宇文睿听到那噪杂的划拳声,嘻嘻一笑:“众家爱卿说他们很尽兴……”

申承、申全相视苦笑,嘴角微抽。

申全赶紧扶住她:“主子,咱回帐安睡去。”

宇文睿振臂一呼:“回帐!回帐!”

众人拥着她折回御帐,却不想她醉着酒,倒还识得路。见自己被往御帐方向拥,宇文睿秀眉紧蹙,猛地推开了申全。

“错了!方向错了!”

申全已经被她折腾出了一身的汗,只好耐着性子说:“主子,没错儿。御帐就是在这个方向。”

“错了!”宇文睿一梗脖子,“谁说朕……要回御帐?朕……朕要去看看阿嫂……去、去太后的大帐……”

申承、申全都呆了,您这一身酒气的,不怕惊着太后吗?

可皇帝就是皇帝,他们劝则劝矣,不敢强行令她如何,真逆了龙鳞,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宇文睿跌跌撞撞地挨蹭到景砚的大帐,宫女撩起帐帘,见是她,也是一愣。

景砚听得外间的喧闹声,带着秉笔和侍墨两名大宫女迎了出来。

宇文睿抬起晕乎乎的脑袋,正瞧见景砚。氤氲的琉璃灯盏下,阿嫂刚刚沐浴过,身上披着件素色外裳,内里同色系的便袍裹着她柔致的腰身,更衬得玲珑剔透,一块上好美玉一般。

宇文睿的心跳又不争气地乱了节奏——

砰砰砰……

她忽的扬起唇,冲着景砚露出两颗小虎牙,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

景砚见她此等模样,便知是醉得狠了,心内不悦,一时却也没法责备她个醉鬼,遂吩咐余人退下,命秉笔去预备醒酒汤,令申全和侍墨扶着她到里间安坐。

不成想,宇文睿晃晃悠悠地刚经过她身边,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景砚一惊,待得离得近了,听清了宇文睿口中言语,一张脸登时通红如血——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果然钟灵毓秀集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