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

宇文睿端坐当中,笑眯眯地看着左右的朝中重臣和各部主事,吩咐内侍奉茶。

“这是前日河阳县新进的贡茶,除了孝敬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也就剩下几两了,朕没舍得喝。今儿拿出来,请众位爱卿品鉴品鉴。”

群臣闻言,精神为之一振,最老成持重的也都忍不住瞥上一眼几上茶盏内金亮泛着红色的茶汤。

宇文睿勾唇,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

众人之前碍着规矩不好伸手,这会子见皇帝喝了第一口,俱都迫不及待地端起茶盏品了起来。

宇文睿话锋一转,忽道:“杨烈逼宫,矫诏即位,北郑的局面愈发的扑朔迷离了。朕该如何应对?诸位爱卿可有主意?”

群臣都是朝堂历练多年的老油条,都知道“言多必有失”“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是以,闻皇帝此言,都矜持地闭了嘴,擎等着有人先开口。

户部尚书最是个嗜茶如命的,他馋这贡茶而不得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看皇帝大有看知己之感。他心口一热,忍不住开口献计以酬君恩。

“陛下,杨烈为人好勇斗狠,他既能对亲生父亲、亲弟弟下杀手,对别人如何可想而知。这样的人,一旦夺了大权,怎会安心于现状?由此可见,与北郑一战在所难免。臣以为,与其等着杨烈侵犯我大周,倒不如我大周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说罢,忍不住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宇文睿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礼部尚书听得眉头大皱,开口急道:“万大人所言,臣以为不妥。自吾皇登基,北郑遣使来访,订下息战之约,如今已经七年多了。这七年来,百姓安居乐业,尤其是边境民众。若是贸然开战,不仅会累及百姓,更是违背了当日的约定,于道义不和。”

兵部尚书霍文光冷哼,低嗤一声:“迂腐之见!”

“霍大人说什么?”礼部尚书瞪视他。

武人自然不在乎个文臣的怒视,霍文光索性大声说道:“我说万大人腐儒之见!”

“你!”礼部尚书被他气到,“老夫再迂腐,也比赳赳武夫头脑简单,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强!”

“哼!我就是再头脑简单,军功也是靠一刀一枪替陛下打拼赚下的,总好过只会动动嘴皮子什么‘之乎者也’!”霍文光火爆脾气被激起,不屑地讽刺道。

宇文睿无奈地掏掏耳朵:朕还在这儿呢!你们敢不敢这么张牙舞爪啊!

她知道自己太年轻,亲政时日又短,无论气势还是阅历都弹压不住这些官场老油子。说白了,他们毕恭毕敬,恭敬的不是自己这个小皇帝,而是“皇帝”这个名号,甚至,恭敬的是自己身后的太皇太后和太后。

所以,那件事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皇帝,若不能靠自己的手段让臣工服膺,那还算什么真正的皇帝?

宇文睿默默握拳:她要循序渐进,把朝廷洗成只忠于自己的朝廷。很多人,该换掉的,早晚要换掉。

段炎见两位尚书当着皇帝的面吵吵嚷嚷的不成体统,他再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二位大人,陛下在这儿呢!”

二臣闻言,脸一红,互瞪对方一眼,向皇帝告了罪,然后都闭了嘴,只对着眼前的茶汤用功。

宇文睿自然只好说:“无妨,朝政本就是讨论出来的。”

说归说,她心里却并不舒服——

好嘛!朕在这儿傻杵着你们照旧吵个没完,段相一句话你们就停嘴了?我大周姓什么,你们可还记得?朕年纪再小,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朕也是皇帝啊!

英国公景子乔冷眼旁观小皇帝微微变了脸色,忙开口打圆场道:“呵呵,臣倒是觉得,万大人说得有道理,对待君子自然要循君子之道,对待杨烈这等豺狼之人,可不能拘于常理。”

“那英国公以为如何?”宇文睿问。

景子乔道:“臣以为,即便不立时对北郑出兵,但边关上不能不防!前日朝堂之上,霍大人不也提到了吗,冯将军已经察觉出了北郑边防的异样。”

宇文睿遂将目光转向霍文光。

霍文光还在懊恼自己的急脾气,后悔不该和礼部尚书置气。这会子见皇帝看向自己,忙肃然恭敬道:“臣以为与北郑之战迟早要打,陛下益早做准备,先发制人,对我大周十分有利。”

这次,宇文睿没有不置可否,她点了点头,问户部尚书:“万爱卿,若是同北郑开战,国库可还能支撑?”

万大人名叫万金良,诨号“万斤粮”,是把理财积蓄的好手,端的是天生为户部而生的。

他此刻口中犹有茶汤余香,又对上小皇帝殷殷的目光,只觉得心头火热,就算从此为国事累死都感值得,遂信誓旦旦道:“陛下放心!眼下国库充裕,即便对北郑开战,臣也有十分的把握供应粮草!”

宇文睿笑道:“万大人这般有把握?”

若非当着君王和众位同僚的面怕失了分寸,万金良恨不得大拍胸脯打包票:“陛下若不放心,臣今日就立下军令状,若有半分的延误军机,陛下只管治臣的罪!”

“好!朕要的就是爱卿这句话!”

宇文睿心头欢喜,强压下抚掌的冲动,迫不及待道:“诸位大人所言深得朕心,朕觉得,现在虽不至于马上对北郑用兵,但一切都可以准备起来了。”

霍文光道:“正是。臣以为,边防只靠冯将军的五万玄镇军远远不够,得加强兵力。”

景子乔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或守或攻,但凭五万玄镇军都不够。”

宇文睿道:“增兵是必然的,但派将也少不得,尤其是年轻的基层将官。与北郑之战,时间不会短,就算现在开始培养年轻将官,也是晚了。”

不等众人反应,坐在最尾的帝师裴重辉突然开口道:“陛下,臣觉得不仅仅是武官,文官的选拔也得提上日程来。”

他一开口,群臣的表情顿时别开生面——

裴重辉官居大理寺少卿,不过是四品的官,和满堂的一、二品大员,还有众位国公相比,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然而,他的身份却特殊,他是帝师,又是右相裴劲松的儿子,右相染病在家,他又有了隐隐的代表之意。

是以,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

宇文睿心里可没这份别扭,她越听越欢喜,暗道:还得是师父!就是懂得朕的心思!

她于是忙接道:“裴大人所言极是,朕自即位以来,几次大比都没什么效果,也没见选出什么特别的人才来。要朕看啊,这‘选才’还不如‘养才’。文也罢,武也罢,难道非要开科取士才有好的?难道我大周就选不出像样的年轻官员了?”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群臣皆噤声。

在座的,除了裴重辉,都是有些年纪的,最年轻的景子乔和霍文光,也都是奔半百的人了。

段炎听得暗暗苦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年轻皇帝爱用年轻的臣子,自己怕是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宇文睿见群臣默然无语,微微一笑,从申全捧来的托盘上拿起一张纸:“朕闲来无事拟了几个名字,都是素日里朕觉得不错的年轻才俊,众位爱卿帮朕参详参详,可有什么疏漏?”

众人哑然。敢情今儿喝茶是虚招子,实招儿在这儿等着呢!

皇帝自亲政以来,一直谨慎有余,平日对待诸臣工也都和善得很,却原来,再亲和的帝王也终有这样的时刻。

段炎第一个接过那张单子,尚未细看,心内凛然。

“为君之道,重在‘制’与‘御’。制即制衡利益,不使偏失;御即统御群臣,为我所用。”

自己曾经教导皇帝的“帝王之道”言犹在耳,今日就变成了现实。虽然小皇帝运用起来尚不纯熟,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心急,但她既然有了帝王的心态,成熟还不是迟早的事?

看来,自己真该急流勇退,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了!告老还家,含饴弄孙,岂不快意?

段炎想得很开,尤其是当他看到名单里有自己儿子的名字时——

皇帝还是给足了他这个宰辅面子的。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坦然,比如成国公秦宗平。

前一阵他动了皇帝后君的心思,一面让国公夫人在太皇太后跟前试探,一面让小儿子秦烁在秋狝上极力表现。不成想,后君的主意没打成,反倒被皇帝借着秋狝君臣同乐的机会旁敲侧击了一番。成国公于是知道了,这位小皇帝是个极有主见的,是不受太皇太后辖制的。不仅如此,小皇帝还重赏了那个和秦烁起争执的少年,甚至连名字都赐了。

从那之后,成国公就彻底死了心,连朝里朝外想借着他这股东风替皇帝琢磨婚姻大事的,也都因此而偃旗息鼓。试问:遍观大周,有几家比成国公府更有面子的?连他家都吃了闭门羹,谁还有那个胆量去臊一脸灰来?

秋狝之后,成国公回府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着实狠狠教训了秦烁一顿。后来,他又怕皇帝再见到秦烁生气,进而找成国公府的麻烦,索性把秦烁送去了长武军历练。他也觉得小儿子太过纨绔,也该去锻炼锻炼了。总不能让秦家几代的基业毁在这小子的手里吧?

那张名单上,第一个明晃晃的就是“吴斌”,成国公觉得刺眼。

此时,皇帝却笑眯眯地问道:“成国公觉得朕拟的名单如何?”

成国公一凛。他几十岁了,会不懂皇帝想要他说什么?难道自己要说“臣觉得这个吴斌不好”,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成国公如芒在背,他勉强撑起个笑脸:“很好……臣觉得很好……”

“如此,朕就放心了。”宇文睿笑得憨厚。

恰在此时,景子乔突道:“陛下,臣想再加一人。”

“哦?英国公想加谁?”宇文睿好奇问道。

“臣的孙女,景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