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猎猎,卷着一团一团的雪花,在寒冷的夜里,狂舞。

这里是北郑的都城,代京。

北地寒冷,尤其是深冬腊月里。因着这场大雪,代京城的百姓无论贫富,皆都关门闭户,躲进了屋子里取暖。

毕竟是国都,风雪中从家家户户的窗户中透出的烛光,伴着清冷的月光和偶尔出现在富贵人家府门上的灯笼暖光,倒也可想见白日间的繁华。

莹白而干净的,不止有雪——

“嚓嚓嚓”……

一道雪色的身影,须臾间穿过御街上的几排房屋。此人轻功绝顶,可谓踏雪无痕,唯有在足尖擦过屋顶的积雪时,才能听到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细微声响。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人便已经穿房跃脊,目标竟然是不远处高耸的黑黝黝的禁宫宫墙。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天寒地冻的,恨不能把所有的衣衫,单的、夹的、棉的都裹在身上才敢鼓起勇气出门。

柴麒却是不怕的。

她的武功修为深不可测,这世间若当真论起修为来,怕也只有昆仑山上她那位一心飞升的恩师能够胜过她了。

想到那人的养育教导之恩,又想到那人的无情,柴麒的胸口闷得难受。她索性驻足在宫墙垛口上,借着一堵高墙隐住了身形。

那人啊,不想也罢!

柴麒微运内力,裹住她修长身形的单薄白衫轻轻一振,便抖掉了粘在其上的片片白雪。

师父的人,她是不敢去想的——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有想抽人的冲动。

可是,师父的话,她却是不能不听的。她活了二十几岁,自记事起,师父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早已经习惯了听师父的话。除了对自己的师父动了爱慕之情,她每件事都是遵从师父的吩咐的。

何况,她也打心眼儿里疼爱宇文睿,唯恐她为了取那柄“非攻”宝剑亲涉险地。反正,自己也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替宇文睿跑个腿儿,也不至于惹得谁担惊受怕的。

柴麒忍不住自嘲一笑,跃身翻入了宫墙之内。

宝剑名为“非攻”,实际上却是人间的杀人利器。而且,那柄剑又曾经是大周高祖皇帝宇文宁的佩剑,高祖一生征战鲜有败绩,又辅佐太|祖统一了天下,英名赫赫,世人崇拜她文治武功的多得是,包括北郑的皇帝杨烈。柴麒曾经遥遥看到过杨烈腰带上悬着这把剑。

既然当做了佩剑,那么这把利器定然是被杨烈随身带着的,如此,只要寻到杨烈的寝宫便好。

只不过,杨烈这皇帝做的名不正言不顺,是逼宫踩着自己老爹和亲弟弟一家子的血坐上皇位的。据说他极怕有人暗算自己,每晚都在不同的地方就寝,别说皇后妃嫔了,就是他贴身的侍从提前都不清楚他到底要宿在何处。

柴麒之前悄悄探查过北郑禁宫的布局,是以此刻她并不十分犯愁。她相信杨烈隐藏得再深,防范得再严密,总还是有迹可循的。

禁宫中例行巡逻的一队队侍卫,均是行色匆匆,缩着脖子,恨不得赶紧应付了事,好找个暖和的地方烘烘身子。是以,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加之柴麒武功又高,这禁宫之中,她可谓如履平地。

如此,只要耐着性子找上一番,定然能找到杨烈的宿处。

柴麒可以为了私交情意涉险地为宇文睿取回那柄剑,但她从没动过杀了杨烈的念头。对于她而言,大周与北郑,宇文家与杨家争这天下,同她无关,就像她虽然姓宇文,但是却无意于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一样。她是江湖人,她循的是武道,谁坐天下,又能如何?

柴麒在北郑的禁宫中转了约莫一刻钟,以她的脚程和修为,竟然没查探出杨烈的所在。她有些心急。

正焦虑间,突听得东北方向一声尖啸:“有刺客!抓刺客!”

紧接着就混乱成了一片,有高叫着“抓刺客”的,还有噼哩噗噜的靴声,锵锵的兵刃、铠甲声……

柴麒大喜:刺客所在之处,八成就是杨烈的宿处。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运起轻功,直奔东北方向。

御林军到底是训练有素,只慌乱了一瞬,便有军官指挥兵士将一座宫殿的门口围住。远处传来许多人同时奔跑的声音,柴麒知道,那是闻讯赶来增援的御林军。

她栖身在被围宫殿附近的高树之上,看着脚下越来越多的军兵,还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高喝着:“弓箭兵,守住殿门,别放走了刺客!内廷侍卫随本将军进殿护驾!”

柴麒听到“护驾”两个字,精神一振:杨烈必在此处!

她唯恐夜长梦多,等不得,脚下微微用力,一道雪白划过墨蓝色的夜空,悄无声息地在众人的头顶高处掠过,落在了殿脊之上。素手按在紧闭的窗棂上,劲力轻吐,“嚯啦”一声脆响,窗棂尽碎。柴麒于是一猫身,翻进了室内。

踩着烛光的灯晕,柴麒飞快越过两重殿门,“乒乒乓乓”的兵器交错、呼喝、尖叫声音愈发的响亮,鼻端的血腥气也是越来越重。

柴麒暗暗皱眉:有人死了,且是流了大量的血而死。

她没来由地揪紧了心——

喊打喊杀的声音,打斗的声音还在,说明死的不是刺客,或者……有刺客死了,但还有活着的……

柴麒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她脚下的步子却是一刻没停。影影绰绰地,她看清楚了前方的情景:

华丽繁复的殿内,远远地,众侍卫几乎围成了一个圈,显然那圈内的,是那刺客无疑。殿内地上打着地龙,暖烘烘的热气蒸腾着,如同三春暖阳,空气中却飘着浓重的血腥气,被那热气一蒸,令人几欲作呕。

柴麒皱眉,循着气味看去,两丈开外,一片血泊,血泊之中蜷着几具身体,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了。其中一名男子的穿着与众不同,他身上是明黄色的寝衣,已经被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沁了个通透。

明黄色!

柴麒大惊,疾走过去——

却是杨烈无疑。

杨烈居然被刺客杀死了!

柴麒心念一动,眸光迅速地在殿墙上逡巡。

果然,宽大豪奢的床榻侧方的墙上一人高处,乌金色的剑鞘在血腥气息和惨淡的光晕中默默无声,其上錾着两枚古朴篆字:非攻。

柴麒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摘下宝剑,随手缚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她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在眨眼之间,其势头之快,恐怕至多也就是远处打斗的几个回合的功夫。

既已得手,柴麒便不愿多做逗留。至于那名刺客是谁,是死是活,这本不是她感兴趣之事。

她背负“非攻”宝剑,打算就此离开。可刚刚迈出一步,忽听得一声闷哼,显然是那名刺客被兵刃所伤。

她修为既高,耳力自然不凡。那闷哼声听来极是耳熟。

柴麒脚步一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下一瞬,她的身形拔地而起,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包围圈。

她双掌翻飞,也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招、如何动手的,只听得到众侍卫“哎哟”“哎哟”的一片中招之后的痛苦喊叫声,霎时间已经倒下了十几个,包围圈被强行豁开了一道口子。

柴麒不做分毫停留,劈手捞起之前被围在核心浑身上下如同血葫芦一般的女子,双足一点平着飞出了大殿,又一折身,旋上了殿脊。

北郑的众侍卫与御林军大骇,失神一瞬,有几个伶俐的先醒过神来,一叠声地嘶吼着:“抓刺客!别让刺客跑了!”

守在殿外的弓箭兵只觉眼前白影一晃,继而听到了殿内的嘶吼声,忙扬起手中的弓箭。一时间,箭矢如急雨般倾泻而下。

柴麒携着那血葫芦刺客,翻上殿脊就没敢停歇,脚下疾奔。猛然间,听得背后破空之声,她心知厉害,不敢托大,身体倏的向上拔起,同时袍袖迎风舞动,将十几支箭矢卷住,袍袖又是一抖,原路奉还。瞬间,脚下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咔啦啦啦——

一道暗门被从外面打开,惨白的月光随即投射进来,给这少见天日的所在增添了几分光亮。

月光下,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等不及那道暗门关严,便冲到榻上端坐的老者面前,急道:“尊主!有大事!”

烛光中,老者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平静如水,亦如他的声音一般波澜不惊:“辅尧,你跟着本座几十年了,怎么还这般毛躁?”

男子看到那双眼睛,顷刻间仿佛一颗心沁入了甘泉之中,浑身的躁气荡然无存,他愧疚地躬身施礼道:“是!尊主教训的是!确是属下毛躁了。”

老者淡道:“发生了何事?”

男子剑眉紧蹙,“杨烈死了!”

“啊!”老者闻言,也不淡定了,“怎么死的?”

“是被刺客杀死的。详细情况,眼下还不清楚。”

老者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难得地露出三分笑意:“天助我也!”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又道:“告诉庆儿,效法魏武。”

那被称作“辅尧”的中年男子略一思索,便已明了,忍不住赞道:“尊主英明!属下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