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孤的漠南!”骏马上的凰儿扬手指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旷野,言语间透着骄傲。

“这边,还有那边,等到春天,雪化了的时候,都是葱葱郁郁的草场,牛羊啊马匹啊,就像珍珠似的散落在中间,可漂亮呢!”说到自家的风景,凰儿越发的兴奋。

“风吹草低见牛羊。”宇文睿低喃道。

“正是了!”凰儿笑道,“你们中原人虽然文绉绉的不爽利,但作的诗还是很好的。”

“这可不是我们中原人作的。”

“那是谁作的?”

宇文睿心里有事,实不愿同她多做纠缠,岔开话头儿道:“且不说这个,乌尔山还有多远?”

凰儿耷拉了嘴角,哼哼唧唧道:“就快到了。”

“那我们抓紧赶路吧!”宇文睿一勒缰绳,便要疾驰,却不想再次被凰儿扯住了。

“做什么?”她看着凰儿,眼中露出不快。

凰儿咬了咬嘴唇道:“那很疼的……”

“?”宇文睿不解。

凰儿急道:“你知道那东西戳进胸口会多疼吗?会流很多血,还会落下疤……”

宇文睿不知道她说的“那东西”指什么,难道不是匕首,或者是自己的手指吗?

“朕意已决!”她绷着脸道,“朕既然到了这里,心意就是绝不会更改的!”

凰儿眼眶微红,转而求助于一路上都没做声的柴麒:“柴姐姐,你劝劝她吧!”

柴麒始终寒着一张脸,睨一眼宇文睿,只丢下一句“走吧”,便拍马越过两人当先冲了过去。

劝什么?怎么劝?姓宇文的都执拗,各有各的执拗,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来也非做不可。她怎会不知道宇文睿会疼、会流血、会落疤?若易位而处,师父得了重病需要那药草救命,她也会毫不含糊的。

气归气,疼归疼,可既为至亲,又是同门的师姐妹,她也唯有尽全力替宇文睿达成心愿。至于其他的,比如景砚那个女人——

柴麒在风雪中默默地磨牙:为什么又是这个女人?她究竟有什么好的?当年害得先帝,自己的亲姐姐殒命北郑,如今又让小师妹神魂颠倒!世间的好女子多得是,为什么偏偏是她?

凰儿眼看着那姐妹俩拨马越过自己驰骋而去,气结:这都什么事儿啊!阿睿为了那女子不管不顾的,连柴姐姐一向对自己不错的,这会子也成了那头儿的。

哼!那个大周太后有什么好啊?孤看着也是稀松平常!长得倒是不错,可孤……孤也不差啊!何况,她那样病弱,只会拖累阿睿。阿睿是皇帝,身手又是那样的好,伴在她身边的也应该是同样的人,是可以陪她纵马驰骋天下的人!比如像孤这样的……

凰儿联想到己身,细腻玉白的小脸儿难得地泛上了红晕。她连忙使劲儿甩了甩头,挥掉那莫名侵袭了自己的旖旎想象。

“喂!你们俩急什么?等等我啊!还有重要的事呢!”

乌尔山脉绵延于大半个漠南草原,仿佛一条巨龙盘卧着。其高处经年被积雪所覆盖,最高峰更是高耸入云,白茫茫辨不清踪迹。

宇文睿站在山脚下,仰着脸朝山顶望去,还真是高啊!

她自恃轻功高绝,嫌弃地瞥一眼侍立在凰儿身后的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壮年汉子,他们的手里都没空着,长短不同的绳子、大大小小的钩子等等,还有一个汉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硬木盒子。

凰儿察觉到她眼中的嫌弃,解释道:“这几个汉子是乌尔山附近身手最好的采药人,我们武功再强,也不及他们熟悉地形,又擅长攀山。”

宇文睿知道她是好意,可见这几个人显然是不会武功的,她心忧景砚的身体,唯恐这些汉子耽误了她的脚程。到底也只好“唔”了一声,不言不语地朝山上攀去。

行程过半,宇文睿也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这几个汉子极是熟悉山形,常年日久地在山上来来去去,早就摸到了窍门,纵然宇文睿和柴麒的武功再高,初来乍到的,终究也不及他们步伐灵活。

过了半山腰,越往上攀爬,积雪越厚,寒风越凌厉,脚下更是滑溜得紧,一不小心踏空了,可能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幸好有那几个采药的汉子在,众人才不至于走了冤枉路。

宇文睿驻足,歉然道:“凰儿,亏你想得周到,是我错怪你了。”

凰儿最喜她性子坦率明朗,听见她唤自己的小名儿,心里就是一甜,反倒替宇文睿开脱上了:“不怪你,你只是救人心切……”

她眸子忽的一黯,喃道:“我倒宁愿不帮你的,又不忍心……”

那一瞬,宇文睿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她却无暇细想,只拍拍凰儿的肩膀,朝前攀去。

凰儿一呆,盯着她的背影挪不开脚步。后背一暖,柴麒的手掌覆了上来。

“别想了,走吧!”柴麒轻声道。

皑皑白雪中,一丛耀眼的红色让人移不开眼去。

一个采药汉子惊呼了一声,继而以手扶额,大声说了句什么,又对着凰儿拜了下去。其余的几个汉子也都高喝着什么跪拜下去。

宇文睿不懂漠南语。

凰儿却笑道:“他们说长生天保佑漠南,他们在乌尔山上采药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这么快就找到了眠心草。往日里,别说几个时辰了,就是在山里转上十天半月的,连半棵都遇不到的。”

宇文睿大喜过望,定定地看着雪丛里的一簇红宝石。

“这就是眠心草?”

“未采摘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凰儿也觉好奇。

“这样冷的天气,不会冻坏了吗?”宇文睿忐忑道。

凰儿笑道:“这草奇得很,好像天生天长蒸腾着热气似的,再冷的天气也冻不坏它,反倒是周围的冰雪,都被它融化了。”

宇文睿凑近一看,可不是嘛!说是长在雪丛中,倒不如说是那草将冰雪隔绝到了半尺开外,自成一个小天地。

“这便动手吧!”宇文睿已经迫不及待了。

凰儿看着她急切的神色,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出阻止的话。她强自压下心头的痛意,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玉盏,递到宇文睿的面前。

“你的……你的血就放在这里面,”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如果眠心草认同你,我们就封好这只玉盏,放在皮囊中,由柴姐姐送回大周。”

宇文睿展颜一笑:“你想得很周到。”

她又转向柴麒:“柴师姐,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柴麒抿着嘴唇,盯着眼前的火红,没做声。

凰儿又取过那只硬木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个奇怪的物事——

像匕首,又不像。三棱状,血槽极深,且有三道。刃口锋利,隐隐可见寒光。

“这是?”宇文睿疑惑。

凰儿轻轻拿起那物事,涩然道:“阿睿,这就是‘那东西’。它进入你的身体,不会像匕首那样痛苦,你心口的血自然会注满这三道血槽,如此也就够了,你也不至于失血太多。”

宇文睿凝着那物事,又深深地看着凰儿:“多谢你了!”

凰儿受不了她眼中的感激神色,那是在为另一个女子感激自己。她难过地撇过脸去。

宇文睿接过那物事,在自己的心口上比了比。

柴麒看得心惊,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脸却转向凰儿,眼中透出疑惑来:“殿下,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凰儿一愣,道:“这是我的族叔昔年为了救我婶婶,特意派人打制的。”

她骤然意识到柴麒言语间的不信任,苦笑道:“这东西用药水淬过,绝不会沾染上脏东西的。柴姐姐,我只是为了不让阿睿受太多苦……”

柴麒听到她语带哭腔,拧着眉头,退到了一边。

肌肉被金属生生破开,会有多疼?

血液流出身体,又是怎样的感觉?

金属是冰凉的,血液是滚烫的。那是心口的热血,怎会不滚烫?

此时此刻,宇文睿竟然有心思垂眸盯着自己的心口——

三道鲜红倾泻而出,正急切地注入那三条血槽中。宇文睿从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会流得这样快。

疼吧?自然是疼的。疼得痛入骨髓,疼得全身都要抽紧了。若不是凭着一丝真气支撑着意识,宇文睿相信自己早就痛得跌倒在地了。

可这疼又算得了什么?难道阿嫂犯心疾的时候不疼吗?只是为她疼一次罢了,阿嫂却要长久地被那心痛折磨着。

无论如何,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阿嫂必须活下去,必须好好活下去!因为——

如果这世间没有了她,我会疼得想要毁掉这一切!

“砚儿!等我!”

宇文睿牙关紧咬,“噗”的一声拔|出心口的利器,殷红的血“滴答滴答”地溅落在莹白的雪地上。

凰儿顾不得心疼难过,忙擎过盛着火红色眠心草的玉盏,任由那血流淌,注满。

柴麒则手掌翻飞,瞬间点过宇文睿身上的几处穴位,止住她伤口的流血,扶着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宇文睿身子无力,精神却不敢放松。她不错眼儿地凝着玉盏里自己的血和那神异的草。

红的血与红的药,本是互不相干的两种,它们的相遇却迸发出奇异的效应——

它们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不,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在相遇的这一刻,它们找到了久别重逢的自己。

宇文睿惊诧地瞪大了双眼,因为她感觉到了,心口的伤口还是痛得令人快要昏厥,可是她的心内却生出难以形容的喜悦感!

为什么会这样?

是眠心草认可了自己对阿嫂的心意了吗?

嘶——

眠心草与血液的混合体发出一声轻响,继而一抹水晕漾在了玉盏口处,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散开来,盏内的两种红色倏的化作了一种,一种更明、更亮,比熊熊火光还要绚烂夺目的红色……

一直跪在地上祷告长生天的几名采药汉子惊觉这变化,突地狂呼起来。

宇文睿疑惑地艰难转向凰儿,却见到她早已经喜极而泣。

“成了!”她说。

成了!

成了……

强烈的痛意和无边无际的疲惫感顷刻间侵袭而来,最后一瞬,宇文睿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攥紧柴麒的衣袖,她已经无力发声,只有眼中是全然的乞求。

柴麒将一缕真气缓缓注入她的身体,软下声音:“你放心……”

宇文睿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

刚刚那突生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会突然生出欢喜的感觉?像是重逢许久未见的故人……

为什么?

景砚失神一瞬,惊觉之前手滑,绣针刺破指尖,一滴血滴在了明黄色的荷包上。

她连忙去擦拭那滴血迹,却是越抹痕迹越大,成了半个指甲大小的一块。

可惜了……景砚暗叹。

她蓦地凝神,发现那团血色恰好落在了荷包上所绣金龙的左面第一爪侧,那里——

正是金龙的心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