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文睿的记忆中,这是景砚第一次主动抱自己。

阿嫂居然破天荒地“主动了”一次,是不是该喜出望外普天同庆?然而,宇文睿却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她被景砚抱着,呆怔了一瞬。等到她终于意识到这一幕并非幻想,心底的狂喜终于抑制不住要喷薄而出的时候,她的动作却又滞住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砸在了她的颈间,变成凉凉的,顺着她的脖颈滑过,又擦着她的脖颈徐徐而下……

阿嫂哭了?她心疼我,以至于心疼得哭了?我怎么能让她哭?心都要碎了!

这样的认知,让宇文睿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反被动为主动,舒展双臂,拥景砚在怀,把她的脸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上,抚摩着她的后背,由着她在自己的怀里哭个痛快。

景砚哭得很安静,泪水安静地流淌,唯有偶尔耸动的肩头,暴露了她此刻失控的情绪。她的泪水沁湿了宇文睿肩头包扎的细麻布,身体挤压着宇文睿心口的伤处,有点儿痛,却更让人开心。

痛并快乐着,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景砚的内心里,此时此刻究竟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宇文睿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她直觉阿嫂是看到了那伤口的狰狞样子,心疼自己之伤。然而,细思起来,仿佛又不止于此。总之,就是很难过。

早知如此,不让阿嫂看到就好了。宇文睿暗想。

不过,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阿嫂那么心思细密的人,别说是自己就摔倒在她的面前了,就是躲得远远的,她也自有办法知晓一切。之前的事儿不就是明证吗?

所以啊,禁宫中的女人,都厉害着呢!

宇文睿偷偷长吁一口气,那架势,好像她不是“禁宫中的女人”似的。

她二人这般忘我地拥抱在一处,浑然忽略了旁边还立着个不自在的。

面对此情此景,云素君极想自戳双目:阿睿也就罢了,从小就是个没谱儿的;可太后,她是太后啊!是自己崇敬十年的人啊!她怎么能……方才,是太后主动抱住阿睿的吧?是吧?太后怎么能……主动呢?

若说之前知晓了宇文睿对景砚的心思,云素君还极不看好地规劝,还可以搬出“太后是先帝的妻子”这种说辞来阻止宇文睿飞蛾投火自讨苦吃,那么这会儿,眼前发生的一切,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长嫂和小姑,女子和女子……

云素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久久解不开。她没法不联想到某个人,以及发生在自己和那个人之间的事。

这样可以吗?

这样对吗?

她心内的急剧波动不亚于惊涛骇浪,面上还撑着该有的礼数:她没法对眼前的一幕无动于衷;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大周太后,身份在那儿摆着呢,她也没法轻咳一声提醒她们“失了分寸”;她能做的,只有尴尬地撇过脸去,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屋内的三个人,各有各的状况,不,应该说是,都在状况之外,所以她们全都忽略了周遭环境的变化,直到——

“姑姑!姑姑……陛下歇息着呢!您不适宜进去……姑姑!”是申全焦急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

“姑姑!夜深了,请您……”这回是纯钧的哀求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逼眼前。

景砚是第一个醒过神来的,她下意识地推开宇文睿。

宇文睿不提防,被碰痛了伤口,闷哼一声。

景砚心慌,顾不得别的,忙又贴近她,柔着声音询问着,眼眶尚红肿着,脸颊上是难掩的泪痕。

此一幕恰被急闯进来的玉玦看了个清清楚楚。

景砚的余光,也同时瞥见了她,动作登时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头,俱都划过了惊悸。

云素君抢上一步,刻意忽略玉玦的存在,背对着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寻常一般,“陛下不过是偶感风寒,这会子热想来已经退了,只要安歇静养就好,太后不必太过担心……”

景砚也是个反应快的,忙点点头道:“突然就发起热来,哀家总是得来看看,才觉放心。”

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情知这二位在配合着演戏。是怕玉玦姑姑看到了阿嫂抱住了自己,还是怕玉玦姑姑看到自己的伤口?玉玦姑姑看到了什么,母后便会知道什么。

这两件事,想来都是景砚不愿让太皇太后知道的。可是,宇文睿的内心里,却未必这般想。

杂芜的心思交织在一处,宇文睿于是再次忘了该如何反应。

玉玦侍奉太皇太后几十年了,那是何等的眼界?又是何等的气度?

她仿若根本没听到几个人佯装的对话,如往常般端然拜道:“奴婢见过太后,见过陛下!不知太后凤驾在此,惊扰了。”

云素君这位安和郡主,干脆被她无情地忽略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方才云素君挡住玉玦视线的当儿,景砚眼疾手快,拉扯过宇文睿的衣衫,这会儿又淡定地扶着宇文睿躺下,慈母般替她掖好被脚。不容宇文睿搭言,抢过话头儿道:“陛下偶感风寒,哀家不放心来此探望。”

说着,淡淡地扫一眼玉玦,“不知姑姑何事如此匆忙,还请不要惊扰了陛下的龙体为好。”

玉玦闻言,眉角不由得微挑。她本来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查一件大事的,初以为撞破了太后的事会令其尴尬无措,却不想太后竟抛来这么个“惊扰龙体”的大帽子,自己反倒成了没礼的了。

“太后此话让奴婢惶恐。奴婢有几个胆子,也不敢惊扰了龙体,只是奉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来陛下的寝宫问几句话。不成想被几个小的绊住了,因是太皇太后交办的事,奴婢不敢耽误片刻,心里一急,脚下就慌乱了些,还请恕罪。”

景砚听罢,扫了一眼垂手立在一旁的申全和纯钧,不由得暗怪他们不得力,更恨自己之前指派了秉笔和侍墨,催药的催药,备膳的备膳。若有她二人在,怎会有此时的尴尬局面?

申全和纯钧被她的眼风扫过,不禁脊背发凉,缩了缩脖子。要是个寻常人,他们就算是拦腰抱大腿也定不让其进去的;可这位不是“寻常人”啊,太皇太后贴身侍奉的人,他们也只敢言语劝阻着,哪敢动手阻止?

“姑姑既奉母后懿旨而来,谁人敢怪?”景砚淡笑,命人赐座,“不知母后有何懿旨?哀家这便去寿康宫听她老人家教诲……”

既然对方搬出太皇太后这座大山,景砚就只能打叠起精神应付。她面上虽然一派淡然,心里却已经开了锅,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玉玦站着没动,依旧一副端然模样:“不劳太后赐座!太皇太后着奴婢来,只是有几句话要问。奴婢说完,就不打扰了。”

这话越听越觉得刺心:打扰了什么?打扰了皇帝的休息,还是打扰了自己和皇帝……

景砚没法不揪心。

她暗皱眉头,却已站起,对着玉玦欠了欠身,道:“母后有何教诲?请姑姑明示。”

“太皇太后说,今日傍晚,突地爆炸声响,她老人家着实受了惊吓。可是,直到夜半时分,也并无一人来寿康宫通禀究竟发生了何事。”

景砚听得心惊。今日之事,确实是她的疏忽。逸王府炸了,皇帝的旧伤复发,还要询问各职官救火的事宜,桩桩件件都赶到了一处,竟忘了禀告太皇太后这一节。这事儿,往小了说,是忙中疏漏;往大了说,可就是无视太皇太后的尊位了。

只听玉玦续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唯恐京中发生了什么要事,皇帝急于处置,忽略了细处,也是有的。可老人家心重,睡眠又轻,唯恐皇帝年轻再吃了什么亏,故令奴婢夤夜来陛下寝宫中探问。谁承想,奴婢不仅险些被拦在外面不说,好不容易进得殿来,却看到了……太后和陛下……在了一处……”

景砚心中气苦:这位玉玦姑姑,便是太后的代言。她上一句下一句,似是在说皇帝如何如何,实则无不是在责怪自己。皇帝是治理国家大事的,可这宫中事务却是自己打理着的。太皇太后受了惊吓,皇帝不及时去问安,那是忙于国事,可自己不去安抚、禀以实情,不止失职,还有失|身为儿媳的礼数。

而且,玉玦姑姑刚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话到嘴边,分明要说的是“太后和陛下抱在了一处”,那个“抱”字被刻意掩去了,余音却在。

此时此刻,景砚只想仰天长叹: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了那小冤家,只一瞬,就被人撞破了去!这份情,连老天都不允吧?

玉玦却不理会她心内如何做想,自顾自又道:“还请问太后,奴婢方才经过偏殿时,见那几位大人,不知何故跪在那里。还请太后明示,奴婢回去,也好回禀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安心。”

景砚顿觉头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