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砚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

大周的疆域,东临大海,西接回|疆,北连大漠,南至蛮夷,那么大;大周的禁宫,那么阔大,有那么多的宫殿楼阁,此刻皆与她无关。

几日来,她困守在坤泰宫这一方小小天地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掉了。

那么,到底是几日了?从那人离开的时候算起,过去几日了?

景砚记不清了,她过得很浑噩。浑噩地用膳,浑噩地睡去,浑噩地醒来,浑噩地发呆……

客观上是太皇太后禁了她的足,然而,主观上,又何尝不是她自己亦不愿离开半步?

离开这一方小天地,去哪里?

去重阳宫看看她是否还在熬夜批奏折吗?还是去她的寝宫,看看她的伤口是否愈合了?

想见她,自然是极想的;不想见她,却也是矛盾着存在着的。

无忧,她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每隔一瞬便在景砚的脑海中浮现一次,强迫般的。

这令她很煎熬,却又以这煎熬为乐。唯有如此,才能缓解些许她心底里的慌乱不安与愧疚无着。

景砚任由自己这样浑噩着。

也许,一直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就会僵硬了,僵硬得从此再也不用思考任何事,不用惦念任何人。

直到,秉笔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郁——

“主子,申全来了。”

景砚一震,几乎是冲口而出:“只他一人?”

谁都知道,申全是皇帝的贴身内侍。皇帝在哪里,申全必在身侧伺候。那么,相反的,申全来了,是不是就意味着……

景砚已经听到自己的心跳急促了几分。

可是,秉笔的回复却让她失望了:“只他一人。”

说出这话,秉笔也低下了声音。几日来,太后消瘦得厉害,从没离开过这间内室,且总是怔怔的,仿佛神魂都已经游走到了九天之外。秉笔跟随太后许多年了,怎会不切身体会她此刻的心境?

景砚的呼吸明显地滞了一下,垂下眼眸,继而想到:申全来此,是否是皇帝所派?

她的心中顿时生出几丝期待来,急忙道:“宣。”

“可是皇帝吩咐你来的?”景砚看着跪伏在地,命他免礼起身却还依旧如故的申全,暗自诧异。

“是。”申全应着,心中难免一阵酸涩,不由得透出哽咽来。

景砚疑窦更深,道:“起来回话。”

申全却是一动不动,红着眼眶道:“奴婢……奴婢是陛下派来……派来侍奉太后的。”

“侍奉哀家?”这是何意?

不待景砚再问,突地遥遥传来“轰隆隆”一声炮响。

景砚霍然站起,直至听到炮响九声,景砚如木雕泥塑一般。

秉笔和侍墨也惊愕得怔然无语。

军中规矩,统帅发兵时,要响号炮以壮军威。而据大周礼制,天子亲为统帅,则需连响号炮九声。因九为至阳之数,九声炮响,则代表着天子威仪,御剑指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教军场九声炮响,已经许多年未曾听过。而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十年前,先帝亲征之时。

这便意味着……

秉笔和侍墨下意识地转向景砚,是疑惑,更多的则是担心。

“她竟……竟……”景砚的面色苍白如纸,衬得娇弱的身躯更显单薄。

无忧就这么……走了?

她去……亲征了?

所以,她带走了哲的佩剑;所以,她才会对自己说出那番话来?

景砚的脑中登时空白一片,心痛如绞。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原本跪在地上难过的申全自然也听到了那九声号炮响,知道那意味着陛下出征了,他更觉得难过了。

他眼前一花,只穿着单衣单鞋的太后就这么闪过。申全年纪最轻,反应也是最快,慌忙跃起,急跟了出去。

秉笔和侍墨已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看到申全一跃而起,才意识到太后就这么冲了出去,也慌慌张张地跟了出去。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刚踏出坤泰宫的门,一阵劲风透骨寒,直钻入到了景砚的骨头缝儿里。

她是大周的太后,合该凤仪端雅,合该进退守礼,她的一举一动合该被天下女子奉为圭臬。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处?能换回她的无忧不亲征吗?能换回她的无忧不以身涉险吗?

涉险,险地,会不会是……死地?

景砚不敢想下去,却又不能不想。前车之鉴,她的哲不就是……

猎猎寒风中,景砚狂奔着,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的体力,更想不到素来端庄守礼的自己会如此“失了体统”。

何止一次,她责备宇文睿“失了体统”,如今方知,所谓“守着体统”不过是因为,未到痴疯时。

脚下一滑,景砚不提防,跌倒在地,整个人喘作一团。

她挣扎着爬起,四顾茫茫,殿宇楼亭或巍峨或奇巧,美轮美奂,抢人眼目。然,又能如何?空荡荡,白茫茫,天地之间,凄凉四顾,竟是孑然如斯。

不能让无忧去那里……

这样的念头,使得景砚再一次迈开冰冷得麻木的双脚——

至少,无忧该对她说清楚,她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申全跑得最快,景砚跌倒的当儿,他已经追了上来,抢到景砚的身前,拦住景砚的去路。

“太后!太后您不能……”他看着景砚身上的单衣,也觉心酸。

“是她……让你来稳住哀家的?”景砚的双眸中迸射出恨与痛,唇被咬破,一缕细细的血线挂在嘴角。

申全拜倒在她的面前,哀道:“陛下说,她不在京中时,要奴婢竭尽全力侍奉太后……”

景砚拔腿要走。

申全急忙膝行几步,挡在景砚的身前:“太后!陛下说,您是她最最在意之人,唯恐您有什么不虞……请您千万要在意身体,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啊!”

景砚的脑中一阵眩晕,勉强撑住,继而是无边的疼痛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此时,秉笔和侍墨气喘吁吁地跑来,急切地替她披上了裘绒披风。

景砚木然地由着她们动作,仿佛被抽去了灵魂,成了一具空壳。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身体冷得麻木,心更是疼得麻木。

“她……几时去的教军场?”

秉笔和侍墨暗自松了一口气:太后总算是多少回复了平日的模样。

她们刚才也被景砚吓着了。

“陛下说,辰时点兵、犒赏三军,巳时正发兵。”申全如实答道。他知道,陛下之所以事无巨细地告诉他,皆是为了太后问起时答复,不致让太后心焦。

景砚痴痴立着,凝着西北方北郑的方向,遥想着宇文睿此刻到了哪里,即将在何处宿下,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你起来吧。”她对申全说。

申全起身,垂手侍立。

“她还说了什么?”

申全将自己所知无所保留地回禀了。有些事,他也是不知道的。

“太后,风大寒气重,您回吧?”秉笔和侍墨劝道。

景砚半晌无言。

今日是何冲当值。他正带着一队人在宫中巡卫,远远见着三站一跪几个人,当中一人似是太后。

何冲大惊,急忙抢前来行礼:“见过太后!”

景砚端然而立,她不再是方才惊慌失措的女子,她又变回了大周的太后。

“何爱卿。”

“是。”何冲看到太后景砚穿着单鞋,披风内里竟是单衣,暗自诧异,却不敢直视,微微垂头。

“备马车,哀家要出宫。何爱卿,你带人护卫。”

在场的人,听到景砚的话,都呆了。他们的脑中首先想到的就是:太后要去追赶陛下!

大周的京城,城墙格外的高,可谓巍峨雄壮。站得高,自然就看得远。

城头上,身形单薄的女子一袭素纹裙,外罩着银白色狐裘披风。不施粉黛,只有头上的碧玉发簪为饰。

风刮得异常劲烈,她却不为所动,痴立在城墙垛口前,看着东北方向一望无际的远山。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围绕在她身边的,除了一名小厮和两名侍女,便是十步开外一身普通装束的何冲了。

守城的军士被远远支开,十几名装扮成家丁模样的内廷侍卫隐隐围成一个圈,挡住了不相干人的视线。

当值的军官也早被何冲叮嘱过了。他也是久在京师中卫戍的,何大人自然是认得的。只是寻常时候,高攀都高攀不上的何大人居然亲自嘱咐起自己这芝麻绿豆小武官来了,可见城头上那位的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看年纪、看气派,当值的军官隐约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这令他更不敢靠近、不敢直视了。

这位贵人啊,太“贵”了!

景砚并未阻止何冲几人的小心谨慎。她之前几乎丧失理智的一瞬,只想奔出皇宫,跑上城头,哪怕只是看一看无忧的背影也好。就算是看不到无忧,哪怕是能看到一兵一卒一车一马,对于此刻的她,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可是,无忧既然带兵亲征了,就算是自己飞马疾驰,难道能够拦住她吗?

无忧要她安然,她便安然。

无忧是皇帝,金口玉言,她要亲征,她要涉足险地,自己便更不能搅扰她的心让她牵挂。

景砚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掌。那里,独属于无忧的痕迹早已经不见了,但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消失不见的——

她该保护她的无忧,以任何方式,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