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嘉悦脱去厚重的铠甲,穿着软缎的绯袍,脚下是一双鲜红色的虎头战靴,脖领上一圈白绒绒的狐狸毛。她头上没戴冠,一瀑鸦发高高地束起,用一根碧玉发簪别好。这身装束衬得她整个人如粉雕玉琢一般。

她背着一只手,远远走来。值守在御帐外的两名重甲卫兵都看得有点儿呆,大晚上的,要不要打扮得这么骚包啊?这还是他们白天威风凛凛的云骑尉景将军吗?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吧?

心里再觉得怪异,二人也没忘了自己此刻的职责。他们是皇帝的卫兵,便只对皇帝一人负责。两个人一手持长|枪,一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继续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景嘉悦晃晃荡荡地踱到御帐前,唇角一勾,“劳驾,通禀一声,云骑尉景嘉悦求见陛下!”

两名卫兵端的是铁面无私,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管他是谁呢!主将怎么吩咐,下属就必须怎么执行。

“陛下吩咐,除紧要军报,谁也不许打扰!将军请回吧!”一名重甲卫兵道。

景嘉悦一只手还背在身后,耐着性子道:“你只说是景嘉悦求见,陛下必定肯见我的!”

“主帅既有命令,我等便只遵从!将军请回吧!”另一名卫兵道。他是行伍出身,素来看不惯官家子弟的跋扈蛮横,虽嘴上说着请回,脸上已经露出鄙夷神色来。

景嘉悦嘴角抽了抽,睿姐姐哪儿找来这俩死心眼子守门的?

她在英国公府是千人疼万人宠的,在京师更是没几个人敢招惹她,虽也在边关历练过,可她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呢,谁敢难为她?是以,听到两个小兵的回绝,景嘉悦心里颇不痛快,急道:“本将军既来,自然是有要紧的军务禀告的!”

两名卫兵瞄她一眼,纷纷表示不信。

景嘉悦不高兴了,素日连禁宫里她说去就去得,如今两个小小的兵儿就敢阻住她的去路了?

不让本将军进,本将军偏进!

她想罢,甩开大步就往里闯。

两个卫兵也是一惊,没想到她竟是要来横的,也急了,两个高大的身躯像两堵墙似的挡住了景嘉悦的去路。

景嘉悦怒:真敢拦我?活得不耐烦了!

“闪开!”她呵斥一声。

两个卫兵不为所动。

正胶着间,御帐内传来宇文睿的声音:“何人在外面喧哗?”

魏顺是个省事的,皇帝叱问一声,他便奔了出去查看究竟,很快便折回来,道:“陛下,是景将军求见,被两名卫兵拦下了,起了争执。”

“景嘉悦?”

“是。”

“让她进来。”

景嘉悦欢天喜地地进来,迎接她的却是宇文睿绷紧的脸。

“睿姐姐……”她有点儿心虚。

“干什么来了?”宇文睿一眼瞥见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做什么神叨叨的?

景嘉悦笑嘻嘻地蹭到书案前,“得了好东西,自然得先来孝敬睿姐姐您了!”

她说着,扬手从身后掏出一只酒葫芦,放在案上:“上好的青桃酒,闻着就扑鼻的甜香……”

“你去乐城了?”宇文睿不看酒,睨着她道。

“是啊!这酒只乐城出的最正宗了……”景嘉悦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宇文睿板了脸:“这是军中!你在冯异军中待了那么久,难道不懂,没有主将命令,不得私自离开营地?”

景嘉悦的表情僵了僵,道:“不至于那般严格,就是冯将军的亲兵,也有偶尔偷溜的时候……”

宇文睿脸色微变,“冯异不是以治军严格著称吗?也会纵容手下这般胡闹?”

景嘉悦没言语,心说边关苦寒,若是当真一板一眼地治军,不知通融,时日久了,谁受得了?人被憋急了,还不哗变?

宇文睿扫过她华丽丽的一身装束,“穿成这样,要去赶花朝节庙会吗?”

景嘉悦脸一黑,嗫嚅道:“这不是来见睿姐姐您吗?不得穿得漂亮点儿?”

宇文睿才不买她的账:“私自离开营地,又擅闯主将营帐,同卫兵争吵,别人还当是朕纵容你的呢!”

景嘉悦听这话头不对,忙赔起笑脸:“睿姐姐本来就疼悦儿嘛!所以,悦儿有好东西,才最先想到睿姐姐!”

宇文睿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说话,任由她自来熟地铺开两只茶盏,斟满碧莹莹的酒液。

景嘉悦端起一只,道:“悦儿祝睿姐姐能横扫北郑,早日一统江山!”

“这口彩倒好……”宇文睿端起另一只,却没喝。

景嘉悦性急,一口喝尽,白皙的小脸儿上登时泛上了桃红色。借着酒力,她凝着宇文睿的脸,灯光下这张脸显得格外柔和亲切。曾经年少的那些光阴里,或凝视、或偷看宇文睿英挺的面容,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她一度以为那是爱、是倾心,直到渐渐长大,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之后,景嘉悦才发觉,其实,当年的情愫与其说是迷恋,不如说是崇拜、向往。睿姐姐,武功高强,书读得好,是天子,可以驰骋天下……那是一个少年的梦。

“睿姐姐,悦儿愿意陪着你打遍这天下!”景嘉悦动情地说。

宇文睿嘴角抽了抽,妹妹你这么说,很像是倾心于我啊!话说你不是已经移情阿姐了吗?

“郡主才是你该陪伴一生的人。”宇文睿好心提醒她。

景嘉悦闻言,眸色一黯,“她都不理我……出征前,我去见她,想告诉她,我要随睿姐姐你出征,她都不见我……”

“那你更该加把劲儿。阿姐身世苦,你该多体谅她,多陪伴她。”宇文睿这会儿倒像个好姐姐的样子。

景嘉悦顿觉委屈:“我是想多多陪伴她啊!可睿姐姐却要我出征……还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呢!睿姐姐对我,都不如对宇文克俭那小子!”

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多立军功,才能在将来立稳脚跟,才能让阿姐注意你,不拿你当小孩子一般,也才能给得起阿姐未来啊!朕的一番好心,怎么就被你当成了驴肝肺?

宇文睿恨铁不成钢,顺手抓过一个揉皱的纸团,砸在景嘉悦的脑门儿上,“你多大?宇文克俭多大?还能不能有出息了?”

景嘉悦揉着脑门,不服气道:“别看宇文克俭年岁小,那心思鬼道着呢!又阴又骚包,还爱逛青|楼,还借机笼络朝臣,哼!”

提到宇文克俭,景嘉悦是极瞧不上的。

她喝了酒,宇文睿可是一口酒都没沾的,听她这话,心中便不平静。贵介子弟风流胡闹不稀奇,但若是“笼络朝臣”……

“他如何笼络朝臣了?”宇文睿追问道。

“睿姐姐是没见到,沁芳阁是他惯去的地方,而且啊,他还常在那里和人喝花酒。这些人里啊,有秦国公的小儿子,有定远侯的弟弟,还有禁卫军的副统领呢!”景嘉悦对宇文克俭的行踪简直门儿清。

宇文睿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但她并非偏听之人:“你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的?”

“嘿!京城里谁不知道宇文克俭是出了名的风流大方?他爹又宠他,他兄长更管不了他。”

宇文睿默然。她就是不知道的那个。

从何时起,宇文克俭竟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了?虽说不能单听悦儿的一面之词,但,任何可能危及到皇权的事,都是决不允许的。

只听景嘉悦续道:“其实有件事早就想对睿姐姐你说了……逸王府出事那日,我去郡主府找君儿,三言两语不和被她赶走,我心里不痛快,就在街市上闲逛。恰巧经过相王府后街,眼看着几个黑衣人偷偷溜进了相王府的后门,其中一人确是宇文克俭无疑。”

宇文睿沉默了。她无暇去肉麻景嘉悦称阿姐为“君儿”,她想的是,宇文克俭和逸王府到底有怎样的纠葛?他所图者,到底是什么?

她于是坐不住了,她怕宇文克俭会做出什么让景砚措手不及的事来。

“景嘉悦!你可知罪?”宇文睿突地喝道。

景嘉悦一激灵,酒意都被这一声惊没了。

“身为属将,私自离营,军营之中,擅自饮酒,为将不尊,念你是初犯,暂且记下,若再犯,两罪并罚,定不轻饶!回营自省去吧!”

景嘉悦都听傻了,这是说她呢?

“睿姐姐,你……你也喝酒了……”天子犯法,与庶民……额,与臣子同罪吧?

宇文睿好整以暇地捏起还满着的茶盏,笑得玩味:“朕可,一口没动啊……”

景嘉悦再一次,傻了。睿姐姐,你还能更狡猾吗?

宇文睿瞧着她垂头丧气离去的背影,嘴角轻勾:悦儿还是太年轻,不成熟,不敲打敲打她,难成大事。

她还指望着她将来能够担起英国公府和阿姐的幸福呢。

打发走了景嘉悦,宇文睿亟不可待地再次摊开信笺。这一次,她可没心情倾吐一腔相思意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一挥而就,她折好信纸,火漆封好,交给魏顺,“火速派人,马上送回京城,交给太后,不得耽搁!”

忙碌的不仅仅是远在乐城的皇帝,需要景砚处置的事情,也是一桩接着一桩。

“太后!臣以为此事关乎国本,丝毫耽搁不得!”段炎一把年纪了,须发皆白,精气神倒是十足。

右相裴劲松一年前就因病辞世了,只剩下了段炎一位宰相,朝廷上下,俨然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局面。

景砚极不喜他这份儿说一不二的自信,“朝廷大事自有皇帝决断,哀家管理后宫,后宫不干政。”

段炎被她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心里不痛快,“太后此言差矣。天下人皆知,陛下是太后教养长大的。陛下年轻,遇事难免冲动,太后该……”

景砚冷笑:“段大人是在责怪哀家教导无方吗?”

段炎没想到她会突然抢白自己,辩道:“臣的意思是,若太后能多劝劝陛下,或许陛下不至于亲征……”

“那么,段大人又是如何劝的?”景砚凉凉道,“首辅大臣,天子之师,难道不比哀家的劝说更有力度?”

段炎脸色一白,要是皇帝听劝,他还至于焦急吗?

景砚见他语结,肃然道:“皇帝早已亲政,于朝政,她有她的主张,也有她的决断,段大人既为臣子,该当尽心辅佐才是。”

臣子该有臣子的本分,不该你议论的事,就算你是三朝老臣,也不该议论。

段炎的脸色更白。之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景砚性子和顺,自己又一心为国本考虑,太后听了定会欣然,却不料竟是欠考虑,无意之中僭越了。

“段大人,陛下既已下旨以宇文克勤之幼子为故逸王嗣,段大人遵旨便是。”

“可是,先帝之女……”段炎不甘心,想把所谓的“先帝和漠南郡主的女儿”这一传言落实了。

景砚焉会由着他来?起身,朝着门口一扬手:“段大人年纪大了,为国事操劳了一辈子,该多保重身体才是。”

不该操心的事儿,就别操心了。

一股凄凉之感,从段炎的脚底板蹿上来。太后端的是一副慢走不送的架势,哪里只是送他出坤泰宫?怕是已到了他告老还乡的时候了吧?

段炎离开的身影,和他来时的截然不同,那才是真正属于老人的蹒跚步态。

看来,吉祥的存在已经瞒不下去了,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

吉祥的身份不确定,则作为未来的储君,就名不正言不顺。她是仁宗皇帝的亲孙女这不假,却不能是故逸王的亲生女儿,那只会授人以柄,让小人觊觎着那张龙椅。

景砚长叹一口气,终究,她还是要对不起天上的宇文哲。

她只能选择对不起宇文哲,因为,此刻的她,必须为她的无忧守住这天下,不能乱,绝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