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太后驾临,尹贺率领众将迎出城来。

大周王军的兵马大部分驻扎在新远城外,呈拱卫之势;尹贺及众僚属将官怎暂在新源太守府中,处置一应军务。

众人远远望见銮驾,齐齐拜了下去,口呼:“恭迎太后!恭迎陛下!”。

宇文睿的目力极好,忙命魏顺抢先跑过去,令众臣免礼平身。

车驾驶近,车帘卷起,宇文睿当先跳了下来。她紧接着转回身,举手到车内的景砚面前。

景砚的动作明显顿了顿,旋即反应过来她这是要搀扶自己下车。这样的事,在她们之间,是第一次发生,过去在皇宫中,皇帝与太后各有各的仪仗,大周朝还不至于穷到让太后和皇帝挤到一辆车里去,虽然这样挤在一处透着股子暖心的亲密感。

景砚妙目微垂,不知敛下怎样的心事与表情。景砚终究没有拂了宇文睿的心意,莹白的手掌搭上了宇文睿的,由着她搀扶自己下了车。

这一幕落在众人的眼中,倒是另一番意味——

皇帝年纪轻,好冲动,性子又执拗,之前招惹下那样的血光之祸,害得群臣都险些以为这大周朝的天又要如十年前先帝驾崩时那般塌上一次了。幸好老天庇佑,皇帝最终安然无恙了。皇帝从小由太后抚养着长大,她二人名为姑嫂,实似母女,有太后在眼前拘着些,皇帝总不至于再闯出什么大祸来。再瞧着现下的情状,皇帝与太后相得,情意颇深,皇帝对太后也是在意了十分,如此甚好。

宇文睿要是知道群臣这么看待她与景砚之间的情意,不知会做何感想。

君臣相见,尹贺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罪。宇文睿携住他的手,叹道:“当日先生极力劝阻朕,朕救人心切,没理会先生的苦口婆心,以致险些酿成大祸,至今想来仍心悸不已。月余来,先生为大周、为朕殚精竭虑,守住之前的战果,不使北郑反攻得逞,先生不仅无罪,还是有功之臣呢!”

听到皇帝的赞许,尹贺微愕,不由抬头对上少女诚挚的眸子。虽然龙颜不可随意端详,然而经历了一场大难的少女天子如今竟能认了自家的错,没法不让人感到意外,没法不让人不由自主地细察她有了怎样的变化。

尹贺执掌大周王军,不能去亲探宇文睿的伤情。他亦听闻皇帝伤得颇重,而今见到皇帝面颊上不深不浅的一道疤痕,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愧疚——

主君有失,为人臣者,岂能脱了干系?

“当日,陛下深陷险境,臣身为军师,遣兵派将滞后于战场局势,害得陛下险遭毒手,臣……臣……幸得皇天庇佑,陛下安然,否则,臣当真是万死莫赎了!”尹贺说着,声音颤抖,便要再拜下去。

宇文睿喟叹一声,再次搀扶住他,“此事非先生一人之过,莫再放于心上了,你我君臣且往前看吧!”

皇帝的眼中倏忽划过的痛苦神色被尹贺敏锐地捕捉到,他心念一动:是什么让陛下痛于提及此事?是经历致命重伤后的心有余悸吗?还是事关景嘉悦背后的英国公府?或是,事关背叛大周的王展的姐夫老将冯异?

这三者,尤其是后两者,牵涉大周朝堂上可能存在的盘根错节的局面,非尹贺这个不熟悉大周官场又久在边关之人所能够把握的。

他心内正纠结间,却听宇文睿闻言道:“此事且按下不提,先生只与朕说说如今的战势如何。”

“是。”尹贺欠了欠身,向景砚见过礼,才同宇文睿细细讲起近日军前的形势,北郑反攻的兵力、布阵,以及吴斌为先锋官又攻下两座城池的战绩。

宇文睿大喜,聊兴更胜,遂请景砚登辇,自己则同尹贺边谈论边徐步入城。众将官随从在后。

一路上但见旌旗招展,大周兵将盔明甲亮,众儿郎英气飒爽,精气神十足。

宇文睿更喜道:“先生治军有方,我大周军威更胜往昔,朕心甚慰啊!”

尹贺素性谨慎,听得皇帝的夸赞,又忆及这月余来自己所经历的莫大压力、种种刁难质疑,甚至冷嘲热讽,众将从怀疑、责备到释然,再到甘心情愿地服从自己的部署调遣,当真是其中诸般滋味,只有自家最清楚啊。到底那些艰难的日子都扛了过去,扛到了如今,陛下安然回銮,曾经承受的一切也都有了价值,他惯于平静的面容上也不由得泛上了欣慰满足的表情。

宇文睿偏头瞅着他,抿唇道:“先生这些时日所经历的,朕有所耳闻,更感同身受……苦了先生了!”

尹贺脚步一滞,怎么觉得皇帝同过去哪里不太一样了呢?能得到主君的肯定与安抚,他再辛苦,也值了。

“臣蒙陛下看重,委以重任,居于重位,诚恐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怎敢不全力以赴、鞠躬尽瘁?”尹贺说的是心里话。历朝历代的君王,英明睿智者不乏其人,然若论起“用人不疑”“坦诚相待”两个词,怕是没有几位帝王能够做到如陛下这般的。既被皇帝全心对待,他怎肯不呈上所有的能力、智谋为皇帝的江山一统竭力而为?

宇文睿闻言,点点头道:“如此,你我君臣相得,共谋我大周万世之基业,千百年后,方是一段佳话!”

尹贺肃然道:“定不辜负君之深恩!”

君臣二人又聊了几句,新远城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陛下,”尹贺突地开口道,“漠南女王殿下到了。”

宇文睿眼睛一亮:“何时的事?朕都没得着消息。”

“今晨到的,”尹贺答道,“因着思及陛下尚在回銮路上,故此没禀告陛下。”

宇文睿笑笑,并没放在心上,只问:“她现在何处?是自己来的,还是率兵来的?”

“女王殿下她……”

尹贺的话未说完,城门内闪出一人一马来——

漠南女王金凰儿一袭紫色衣裙,金线绣织的凤凰图纹在她的胸前灿然夺目,仿佛时刻准备着展翅翱翔、一飞冲天似的。她的头饰亦是一只熠熠闪耀、贵气十足的金色凤凰,凤凰的两只眼睛是两枚晶莹剔透的红色宝石所制。头饰下,她的发辫上坠着金如意坠角,那是宇文睿以前见过的。

不同于中原王朝的贵介女子,她是草原的王,是统领一方的霸主,她的眸子惯于淡定、沉稳。然而,此刻,在她看到宇文睿的一刻,那双眼睛再不复曾经的模样,而是顷刻间被镀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是欢悦,是振奋,更是迫切,是恍惚……

宇文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金凰儿了,不久前经历的一场生命中最大的变故,承受过生死边缘的考验,对于老朋友之间的情意,她有了新的认知。看到金凰儿,宇文睿便不由得忆起在漠南的那些日子,以及那些金凰儿曾经给予自己的善待与帮助。她清楚自己欠着漠南,欠着金凰儿莫大的人情,更眷恋她们之间的朋友之义。

至少在宇文睿看来,身为大周皇帝的她,同身为漠南女王的金凰儿之间,是纯粹的朋友之情。若漠南有急,金凰儿有急,宇文睿愿意尽自己的全力去帮助她摆脱任何困境。

于是,宇文睿扬起脸,迎着阳光,迎着金凰儿的方向,绽开一抹笑,笑得温暖,笑得欣然。

“凰儿!别来无恙?”她说。

这一声“凰儿”,是盼了许久、求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的称呼,却在这一刻,被这个人唤出了口!

漠南女王因着这一声,所有的淡漠与沉稳都在瞬间崩塌于无形。她顾不得了,跃身下马,用最快的速度跑至宇文睿的面前。

“阿睿!”金凰儿唤了一声,只两个字,就让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阿睿!”她又唤道,双手擎起宇文睿的手,她急切地端详着宇文睿的脸,像是哪怕晚上一瞬,这一切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似的。

“嗯!”宇文睿含笑与她对视。

“你怎么……”金凰儿的手已经抚上了她左侧的面颊,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陌生的气息袭来,还有陌生的触感贴上脸颊,沿着内眼角小心翼翼地擦过,又顺着那道痕迹逡巡着,这令宇文睿颇觉不适,她下意识地稍向后撤身,笑眯眯道:“已经好了,别挂心,不妨事的。”

金凰儿的手指落空,满心的期待也有一瞬落空,她尴尬地收手,放下,紧紧握拳于腿侧,黯然道:“我早该来寻你的,不然,你也不会受那样的罪……你可知,听到你的消息,我险些急死!”

她的语调殷殷的,任谁都不会怀疑她此刻表露的不是她的真实所感。可是,这样的情境下,这样的表达,还真是……

不止宇文睿觉得别扭,就连之前出于礼仪欠身退后两步的尹贺,都觉得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他少年时曾游学四方,见识广博,这会儿看着漠南女王欲言又止的小儿女仪态,脑中不禁冒出来十余年前在西南乌蛮国见识过的女子追求女子的情景来,额头上先冒上了一层冷汗。

恰在此时,始终缓缓行在后方的马车突地“骨碌碌”一阵急响,停在了距金凰儿和宇文睿这一焦点的一丈开外,停住了。

文武臣僚皆知车内是何人,见车子停住,也都不敢逾矩,都驻足,恭顺而立。

一抹沁凉的嗓音唤走了宇文睿的神魂:“皇帝,何事止步不前?”

砚儿!

都不必细思这些日子里两个人的亲近,单单只想到车内的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宇文睿的一颗心就仿佛被抛进了蜜糖里,甜酥酥的,从里往外流淌着甜蜜。

“是遇到了故人!”宇文睿朝着那马车上的青布帘子,笑得无比灿烂,引来金凰儿的侧目——

故人便故人罢!听着也很不错。可阿睿你朝着个面布帘子笑得什么劲儿?

金凰儿扭转头,愤愤地盯着那面再普通不过的布帘子,越看越觉得讨厌,真想在上面戳上几个窟窿:阿睿都没对我笑得这样好看过!

她盯得紧,那青布帘子似有所感,竟是动了!

凝脂般的柔荑掀起青布帘子的一角,宇文睿比随侍在车旁的申全更快一步,抢上前搭上景砚的手掌,扶她下车。

金凰儿看着眼前素白裙裳的绝色女子,渐渐同记忆中那个双目紧闭躺在榻上的病容女子联系到了一处,再一看宇文睿凝着那女子的目光,柔得能掐出水来,双眉登时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何故人?”景砚淡淡地问道,不经意似的。

金凰儿的眉头又是一皱,心中的不快更甚——

明明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弱不禁风的女子,她,凭什么这样气派十足地立在阿睿的身旁?

“是漠南女王殿下。”宇文睿好脾气地回答道,一时间竟没意识到这一白一紫风格截然不同的两名女子之间的气场,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而她本人,恰处在风暴的中心点。

“太后不记得了?昔日幸亏殿下帮忙,太后的心疾症才……”宇文睿笑微微地压低声音解释着。

可,不待她说完,景砚下颌微挑,声音高扬道:“漠南乃我大周属国,既为属国,漠南王为何不以属国之礼参拜大周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