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

宇文睿一早就起来洗漱完毕,迫不及待地来见景砚。景砚的住处被她安排得离自己的极近,美其名曰便于日日给太后问安,其实是聊解她此时无法和景砚同榻而眠的遗憾罢了。

景砚惯于早起,宇文睿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停当了。只是,今日不同往日,宇文睿见到的,不是那个穿着半旧素裙凭窗读书的美好女子。景砚身姿隽秀,威仪赫赫,凝向宇文睿的目光却柔和而坚定,令宇文睿无比心安,因着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忍不住跌宕起伏的心绪也如清婉月光下的海水,缓缓地归复于夜的平静。

她注意到,此刻的景砚竟穿得无比正式:翟衣,龙凤云纹,玉革带……只头上没佩戴太后珠冠,而是簪着一支金凤钗。

“阿嫂这是……”宇文睿有些紧张。

景砚眼波流转,不经意间便满溢出情意来。她望着宇文睿,莞尔:“无忧这一身打扮,又是做什么呢?”

宇文睿呆了呆,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所着赤红龙章武弁服上的纹饰。今日,她将要以大周天子的身份入主北郑都城,北郑的百姓、北郑的臣工、北郑的皇族,都将要向她臣服。从今以后,“郑”这个国号就成为了只存在于史书中的字眼儿,北郑这片土地将被并入大周的疆域,继高祖皇帝之后,她,宇文睿,成为了统一中原的帝王!

呆怔一瞬,宇文睿复又激动起来——

她穿着的是皇帝出征的武弁常服,景砚穿着的,怎么看都像是和她一对的皇后吉服啊!

好吧,她得承认,太后吉服和皇后吉服的形制、绣纹还是有所不同的。不过,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就允许她幻想一下两个人是一对儿的吧!

尤其,砚儿穿了这身迎上来……

宇文睿的心口砰砰狂跳,一双纯黑的眸子亮得发光:“砚儿要同我一起去吗?”

每每听到皇帝这样唤太后的时候,秉笔和侍墨就好生希望自己变成木头人啊!木头人什么的,就不用因为听了皇帝情不自禁的深情呼唤而尴尬无状了。两位主子的感情是愈发的深了,可明晃晃地秀恩爱,也挺虐人的。

相较于两名大宫女,景砚其实更觉得羞赧,无论她听过多少次宇文睿情不自禁的亲昵称呼,骨子里的矜持和从小所受的教育都让她没法坦然面对。亲昵的字眼儿,不该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呼唤的吗?

“一起去什么?”景砚端然着一张脸,努力忽略那一声呼唤所勾起的旖旎,将话题引去另一个方向。

“去郑都!接手北郑啊!”宇文睿的目光炯炯的,满是期待。

景砚微涩,那样纯然的期待神情令她心生犹豫,但她素来性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情便不容更改。

“又混说!”她轻斥道,其实并不严厉,“拔城纳土,自是献给天子的。哪里有后宫参与的道理?”

这个道理,宇文睿当然是懂得的。只是,或许人心就是如此的不知餍足。曾经,砚儿只是对自己嫣然一笑,便觉得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曾经,心心念念着哪怕这一生只是守着她、看着她,便足矣。而此时此刻,她郑重梳大妆,送自己去那无数皇者渴盼的高度,自己竟生出了与她举案齐眉、共享江山的大胆念头来。

宇文睿为着自己脑海中划过的意念而悸动不已,却又存着几分忐忑,以及比之更加强烈的期盼。

“再广阔的疆土,我唯愿与砚儿携手同享!”说罢,她盯紧景砚的脸庞,唯恐错过了半丝半毫对方的反应。

景砚冰雪聪明,这话只在她的耳边打了个转儿,她便敏锐地察知其潜台词是什么,整个人僵了一瞬。她极想立时开口止住宇文睿这个危险的念头,偏又不能不顾忌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今日,至少今日,她的无忧该是全然快活的。

她要成就她的无忧,这是她的梦想,她要将她的无忧送上皇者的巅峰。她不要她的无忧在这样的日子里存下半分遗憾。

“你有这份心便好。”景砚回了宇文睿一个柔软的微笑,化开那句近似于表白的话语中强烈的暗示。

宇文睿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景砚抢先吩咐秉笔准备朝食。

很快,桌上便被码上了碟碟碗碗。宇文睿扫了一眼,皆是自己爱吃的。她自幼所学的规矩,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用朝食的时候,若无大事是不可以含着食物随便讲话的,遂将满腹的心思暂时压下。

用罢朝食,净了口,景砚从魏顺的手中接过宇文睿的佩剑,拉过宇文睿,亲手为她系在革带上。

她的动作极其专注,像是在中规中矩地履行某一个庄重的仪式。她的头微垂下,鸦发向上束起,独留下一弯羊脂玉般细腻的脖颈,灼灼然呈现在宇文睿的眸前半尺处。

身体有些僵直,宇文睿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景砚的手指舞动在她左侧的腰间,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垂在身侧的衣袖。

宇文睿体热,一年四季都像个小火炉一样向外散发着热力,景砚贴近她的时候,她本该是觉得沁凉袭人的;然而,事实却是,因着两个人之间距离的缩短,宇文睿觉得有热浪袭来,一小股一小股的,冲击着她本就激动的心。

她于是将全副注意力落在目下那一弯瓷白细腻上,却须臾被晃昏了眼——

羊脂白玉,冰肌玉骨,美则美矣,只是少了些什么……若是,点缀上几星樱红,会不会别有一番柔媚滋味?

如此想着,宇文睿悬在身侧的右臂便忍不住动了动,还未曾离开半步呢,她就开始想念拥景砚入怀的况味了。面对景砚时,宇文睿极难克制住自己的情愫。或者说,她本就不是一个善于克制之人,何况还是面对心爱之人?

不过,景砚并没让她遂愿。系好佩剑,便后退一步,柔着目光打量自己的“杰作”。

宇文睿的右手方抬起,身前便是一空,讪讪的,只得改了路线,装作去抚平自己武弁服上的褶皱的样子。那武弁服是景砚早就备好的,哪里有什么褶皱?

景砚已察觉到她动作的不自然,眉梢挑了挑,眼中划过一抹了然。她转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哀家还有几句话要嘱咐皇帝。”

宇文睿闻言,眼睛一亮。

景砚:“……”

余人退下。

宇文睿促狭地瞧着景砚,脸上是小小的得意,“砚儿要嘱咐我什么?”

说着,脚下向前迈了迈。

景砚的脸颊上涌上烫意,故意绷了脸:“你就盼着这一刻吧?”

盼着的,何止是这一刻?宇文睿含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景砚暗自嗔恼,一时又默默地怪自己遣走侍人遂了这小冤家的意,一时心头又不由得泛着酸酸甜甜的滋味。

“只一句话。”她仍板着面孔,嘴唇却无意识地抿了抿。

只一句话要对我说啊?宇文睿有些失望。

“凡事小心,不可鲁莽。”

景砚平静地说完这八个字,宇文睿的“哦”字尚未吐出,两瓣软糯惊从天降,触在她的唇上,不等她醒过神来,已经离开。

景砚飞红了脸,目光无措地飘来飘去,就是羞于再飘到宇文睿的唇上——

那里,已经印上了她的味道,虽然只是一触、一点,然而,两人相处中破天荒的主动,还是让景砚整个人都要无地自容。

宇文睿:“……”

她像是刚刚被雷劈了一般,半张着嘴,痴傻在了原地。

刚才的,不是幻觉?不是做梦?是真的?砚儿亲了我?亲我的,是砚儿?主动,亲我了……

她脑袋里面飘荡的全是一条一条的疑问,以及一个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刚才亲我了?”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还是不敢相信。

景砚大窘,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明晃晃地宣之于口?

“呆子!”她嗔极,忍不住啐了一口。

她娇嗔薄怒的样子,顿时让宇文睿心痒难耐。

被亲了?嗯,很好。岂有被亲了,却不亲回来的道理?来而不往非礼也……

宇文睿的唇落下来的时候,景砚的脑子是空白的。

厮.磨,轻咬……直到肆无忌惮地探入,在宇文睿的怀中,景砚软成了一滩水。

她们不是没亲吻过,宇文睿曾经不得法地咬痛过景砚,也曾经青涩地摸不着门路,即使这一遭,她的动作还是带着生疏,可那份来自心底的悸动却是同往常截然不同的。景砚豁然明白了,当全副身心都毫无芥蒂地接纳无忧的时候,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的气息,甚至她的青涩,都会勾起自己深埋于灵魂深处的欲|望;不论哪一处,只是被她的唇轻轻地碰触、摩擦,自己的身体都会忍不住地颤抖,心旌摇荡。

于是,宇文睿感受到了来自景砚的回应,于是她更加的情难自禁,她的手摩挲向景砚袍服的侧畔……

“陛下,吉时已到。”门外,魏顺的声音晴天霹雳般惊醒了沉醉中的两个人。

两个人的动作一滞,四唇仍相接壤,映入眼帘的是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因为离得太近,以至于眼前发晕。

不止景砚,宇文睿也羞涩了——

这简直就是……被撞破了好事啊!

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将景砚半压在墙上时,更觉无地自容:这么急|色了都?她怎么不记得她是这样的人?

景砚挣脱开,侧过身去,第一件事便是整理衣装。

宇文睿盯着她羞红一片的瓷白脖颈,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朕知道了。”

这句话,自然是对门外的魏顺说的。

“我、我走了?”这句话,是对景砚说的。磕磕巴巴的让宇文睿暗骂自己没出息,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难道她的女人还不许她吻了?

“嗯。”景砚轻声答应着,通红的耳尖再次让宇文睿心神一荡。

一路上,宇文睿都在回味那个动人的吻,直到吴斌率领部下迎出城来。

她的爱将,亦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为她打下了北郑。这一路征伐,虽然危机重重,却也都化险为夷。她的坐骑踏进城门的一刻,便意味着她作为“一统江山”的皇帝将被写入史书;而景砚的心,她也终于得到了……若是能够和景砚携手共治天下,那么,她宇文睿的人生,就是大写的“完美”了。

纵然见过了大格局,身为帝王,此情此景之下,宇文睿也不免心绪激动。

“吴卿为朕,开疆辟土,劳苦功高,朕必不负当初的允诺!”

吴斌一怔,即明了皇帝所说的“允诺”指的是“冠军侯”的封号,也不免激动。他是白身,又出于行伍,少年时凭着一腔热血参了军,岂料能有今日的成就?驰骋疆场,拜帅封侯,封妻荫子,谁人不想?

吴斌定了定神,朝宇文睿拜道:“陛下深恩,臣感铭肺腑。今日之功,并非臣一人所得,若不是我大周千万儿郎同心戮力,绝做不到。”

宇文睿点点头,欣慰道:“卿不贪功,朕心甚慰。论功行赏的时候,朕不会忘了他们的功劳。”

吴斌又道:“北郑既降,百姓皆属大周,还请陛下善待他们。”

宇文睿眉脚一耸,这是担心她厚此薄彼的意思吗?

“他们以后都是大周的百姓,朕自会善待他们,”她不禁又赞了一句,“卿是仁将。”

吴斌被她夸得脸一红。

大周天子的禁卫军浩浩荡荡地进入城门,当先的是骑着遨疆的宇文睿,她的身后是天子仪仗。吴斌不敢同她并辔,在后面紧紧跟随,时刻准备着回答皇帝的问话。

通往北郑皇宫的长街两旁,密密层层地跪满了原北郑的大小臣工,他们的前面是两步一岗的大周重铠士兵,提防着他们突然伤害皇帝。

宇文睿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颓唐身影,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她心念一动,忽问道:“战腾呢?”

皇帝一提到那个棘手的人物,吴斌手心都冒汗,“按照陛下的旨意,暂时关起来了。”

宇文睿冷哼一声,慢悠悠道:“得了空多读读经史,别光尽顾着读兵书。”

说完,她一夹马腹,丢下吴斌和众将,抢先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吴斌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众将则面面相觑,心说难道吴将军这事儿做错了?

偌大的皇宫,空空荡荡,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宇文睿按剑站在一座大殿前,这里,据说是北郑小皇帝日常燕息、批奏折的地方。大周军队的效率挺高,在皇帝驾临之前,吴斌已经命人收拾了这里的惨乱场面,可是,地上、柱子上、墙壁上暗红色的血迹仍昭示着曾经有多少人死在此处。

宇文睿想起了吴斌奏报上提到的那个被战腾割了脑袋的北郑末帝杨佑。他算是无辜的吧?年纪或许和初出入宫时候的自己相仿?然而,人与人,同龄却不同命。如果不是先帝和景砚当年选择了她,那么她此时又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呢?

冥冥之中,或有天意。

正喟叹间,突有人禀报:“陛下,北郑杨熙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