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薨,阖国举哀。

宇文睿亲自为太皇太后小殓,梓宫停放在寿康宫中,她辍朝三日,同景砚一起为太皇太后守灵。

宇文睿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的养母云夫人也早在她记事前故去了。她从八岁起入宫,虽然大多数时候都由景砚教养,但这十余年间,尤其是在她幼年的时候,太皇太后确是给予过她许多不曾体味过的母爱。

从衣食住行,到日常的用度,太皇太后无不忖度着小孩子的喜好,尽力由着她的性子来。每每一同用膳时,也都慈爱地看着宇文睿大嚼特嚼,仿佛自己得了极大的满足似的。

隐隐地,宇文睿早已经视她为母。即便后来,宇文睿违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强与景砚在一处,又惹得太皇太后暴怒,但那是另一码事,并不妨碍宇文睿打心眼里敬爱她。

如今,这个曾经善待她,曾经疼爱她,亦曾经因为感情的事对她大发雷霆的人,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宇文睿的心里着实很难受,她跪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通红着眼睛,看着案上硕大的牌位,上面繁繁复复写着太皇太后的谥号——

可是,再多、再华丽的谥号又能如何呢?这寿康宫,从此便空荡荡的了。

景砚跪在距她近一丈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令宇文睿愈发地气闷。

自太皇太后薨逝的那日,景砚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宣布了这一噩耗时起,她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神魂。

那一刻,宇文睿的身体比她的思维快,她几乎要冲出去抱住景砚可能跌到的身躯了。然而,庆幸的是,景砚嘶哑着嗓音说完那句话之后,并没有因为体弱或者情绪失控而昏倒在地。

宇文睿虚惊一场,由太皇太后薨逝而引起的痛苦与难过便瞬间侵袭了她。等到她定下神的时候,惊见景砚已经经吩咐宫人有条不紊地准备丧仪了。

宇文睿暗骂自己“年少无知”。

她是皇帝,在太皇太后的丧仪上自然是最该担当起来的那个人,无论出于礼法还是出于私心,她都没有让景砚替她承担的道理。

她的本意是以自己为主,和景砚一同治丧的。没想到却屡屡被景砚无视——

景砚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人做这做那,宇文睿每每与她搭话的时候,她都淡淡的。两个人之间倒是有一种莫名的气场,可宇文睿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被景砚冷脸相对之下的“默契”。

连着两日了,宇文睿偷眼旁观,发现景砚的脸色愈发的灰白没血色,那原本娇俏的身形快消瘦成了一张纸片儿了。宇文睿都担心风太大,没吹灭了灵堂里的烛火,倒把景砚给吹跑了。

按照大周仪礼,孝子守灵期间只可用冷食,以示丧亲的悲痛之情。然而,就是每日三餐的冷食,景砚也不过吃个三两口意思意思,便停箸不吃了。

宇文睿都怀疑,连着几日几夜下来,她是靠什么顶下来的。

初时,被景砚冷落,宇文睿还疑心是否太皇太后骤然薨逝令景砚措手不及,以至于心神不属,毕竟她自己就被这件惨事打击得发懵。可细思下来,又不是的。

宇文睿于是不得不怀疑,那日太皇太后临终前是否说了什么让景砚承受不住的话,且那话和自己有关。

这事儿不经想,越细想宇文睿心里越坐实如此,心神难安,连举哀的时候都不知道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总算忍到三日之后,按大周仪礼,孝子不必夜夜守灵了。

天光大亮,景砚便由秉笔和侍墨搀扶着,要离开寿康宫。

宇文睿见她说走边走,已经到了连招呼都不和自己打半个的地步了,心里的愤懑更甚,也站起身,紧跟了出来。

寿康宫外,申全早领了太后的仪仗候着了。他眼尖得很,老远就瞧见太后被侍女搀了出来,不止如此,后面还跟着一脸“朕不高兴”的皇帝陛下。

申全缩了缩脖子,他自幼侍奉宇文睿,对这主儿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他眼瞧着太后这几日对皇帝爱理不理的,就猜到这小祖宗心里必定不痛快。两位主子的事儿他掺和不得,但他也不好明明看到皇帝紧追出来,还不提醒太后一声啊。

“主子……”申全小心翼翼地措辞,“陛下她……在后面呢……”

在后面跟着您呢!

景砚像压根儿没听到这句话,也压根儿心里没宇文睿这个人似的,淡淡道:“回宫。”

申全:“……”

您自求多福吧,陛下!

宇文睿眼睁睁看着太后上了辇,脚不沾地地走了,仪仗紧随其后,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转角处。她几乎要气得跳起来。

一腔愤懑登时化作了无明业火,她于是甩开步子就追了上去。

不远处的魏顺都看傻眼了,张了半天嘴,都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内心咆哮着一个声音:陛下陛下!你的仪仗在这儿呢!

宇文睿武功修为高,教程快,景砚的凤驾刚到坤泰宫,她就追到了。

坤泰宫门前当值的宫人也都呆住了:这是什么状况?太后主子刚进去,皇帝就……跑着追来了?

鉴于宫中的某个传言,更鉴于天子威仪,他们哪里敢阻拦?

宇文睿如入无人之境,直接闯入了坤泰宫,还老实不客气地直奔景砚的寝殿。

寝殿之中,景砚刚刚换下一身重孝,气都没喘匀呢,门一开,就见宇文睿这小冤家拧着眉头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瞧着她。

景砚被她瞧得心里发紧,索性转过身去不看她。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怎么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呢?

“你们都先下去吧。”景砚对秉笔和侍墨道,她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看得宇文睿揪心。

二婢应“是”,小心地退了出去,退到门侧,没忘了对宇文睿施了一礼。

“做什么急三火四的?母后新哀,人心不稳,该多注意仪节才是。”景砚扫一眼宇文睿,声音听不出波澜起伏。

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还在意什么仪节不仪节!

宇文睿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她。

可一旦面对面端详着,她发现景砚比她以为的还要瘦得厉害,一张脸灰苍苍的,仿佛大病未愈。宇文睿瞧得心疼,满腹的怒意也不由得消散了几分。

“这几日累坏了吧?”宇文睿的声音不禁柔和了下去。不论之前心里多气景砚对自己的淡漠,当真面对她的时候,还是狠不下心肠责怪她。

景砚默然一瞬,摇了摇头:“有施然在用药调理,不妨事。”

宇文睿眉头拧得更重,“还说用药!你每日吃的药,比饭都多!再忙再难受,也不能耽误了用膳啊!”

她口气中满满都是心疼,仿佛利刃刺穿了景砚的胸口。景砚登时觉得呼吸都艰难了许多,一边是无忧油然不做作的关怀,一边是……

那句诅咒,就像是越收越紧的紧箍,箍在景砚的头上,每每思及,都令她头疼欲裂,心脏更是紧缩成了一团。

“只是没胃口,不妨事。”景砚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还是淡淡地道。

不妨事!不妨事!就知道你会说不妨事!

宇文睿气极又心疼极了她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更恨她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宁可一个人默默忍受着,也不肯与自己言说一二。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结发”!

景砚惊觉腕上一紧,宇文睿已经欺身到她面前,擎了她的手腕。

“无忧!”景砚疾呼一声。

源自宇文睿的身体的热力,太具侵略性,何止让景砚猝不及防?离得这样近,景砚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崩塌只在瞬间。

宇文睿愤愤然盯紧了她,实则手上并没用多大的力度,只保证景砚不能挣开就好。

“我要亲自查查,你的身体到底如何!”宇文睿说着,又不甘心地追上一句,“看你脸色都成什么样了!还说什么‘不妨事’!”

景砚心尖儿上一软,胸口酸胀得厉害,几乎要潸然泪下。

她强自镇定,吸气,正色道:“无忧,母后新哀,你不可以……”

宇文睿快被她气歪了鼻子,心道你能不能找个好一点儿的理由啊!

若景砚还说“不妨事”之类的,宇文睿或者只是为她诊了脉,便放开她了。然而,听了这句话,宇文睿原本平静下去的火气再次腾了起来——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嗯?”她替自己愤愤不平。

捏着景砚的手腕,看着她眼中的无措,宇文睿的心中划过一丝恶念,口无遮拦道:“那我便违背个仪礼来给你瞧瞧,你道如何?”

“不可!”景砚不知哪来的力气,拼着被宇文睿伤到,挣脱开了她的束缚,却不防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宇文睿也是出乎意料之外,忙抢过来搀扶她。

“别碰我!”景砚怒喝道。

宇文睿的双手停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不认识景砚似的,看着她,眼中渐渐地,漾满了委屈。

景砚看得心酸不已,轻轻别开脸去,缓了缓,“无忧……让我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她无助的模样,宇文睿看得也觉心酸,想对她说自己并不是有心伤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被忽略的不甘心:“你就非得闷在心里!就不能同我说说吗!”

景砚一滞,平静道:“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的……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宇文睿甩袖而去。

许久,景砚方缓过神来,抬头,发现秉笔、侍墨、申全都恭敬地立在她的身前,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主子,”申全小心道,“陛下离开时,令奴婢们好生侍候着,不许……惹您生气。”

景砚无声叹息:无忧,终究是疼着她的……

如此想着,心中的无助与痛苦似乎也减轻了几丝,只是胸中块垒依旧。

她看向申全,道:“去请英国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