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含光昔日被自己全心信赖之人出卖,落得声名狼藉,一无所有。再给他一次机会,道义、情谊此类种种绝不沾染。只可惜他并无这种机会,同为背叛之人,他也不求原谅,更知无法重来。

沈邑走后,马含光回到居处独自打坐。沈邑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官勇、张书淮等人对马含光的憎恶早已濒临一个爆发点,即便没有之前一幕,孤身赴君山也是特意为他备好的一份大礼。所以没什么好怕,马含光忍气吞声,对方也不会放过他;他嚣张行事,只是促使那些人的手段更激烈狠绝一些罢了。

果不出他所料,张书淮离了议事厅,便怨气冲天直奔了坛主的会客室。

官勇遣散众人与其照面,张书淮望见对方的第一句话便是问:“那三十名前往丐帮的接应之人,坛主可有了人选?”

官勇问:“此话何意?”

“我本不想落井下石,但既然马含光张狂至此,也断无留他生路的道理。借刀杀人此计虽好,但若丐帮之人未能如你我所愿,不如就由我们的人顶上,左右是死在君山之上,总坛追查起来也与我等毫无瓜葛。”

官勇凝眉思忖片刻,这便唤了侍从,“召他们来密室,切记,莫声张。”

……

转眼月升日落,灌木深处独庐孤舍。

房舍中漆黑无火,外间看来,并无人迹可查。

月色顺窗格流淌入户,投至地面,丁点零落的明亮,撩起半空细微浮尘。一人身影盘坐于那仅有的一线幽光之后,卧榻之上,端如磐石,经久沉寂,比这夜魅中最为晦暗的色彩还要深藏几分。

马含光此次入定,粗算已不少于两个时辰。坛中弟子讥他连月闭关甚为可笑,但正是这寡然无趣又进境缓慢至可笑的修炼,却是他无日无夜废寝忘食的全部心血。

除此之外,无暇旁顾。一个以武力胜负决定生存与否的教坛,多少人对他怀恨在心,又有多少人随时准备着予他致命一击?远的不说,只这小小的荆湖分坛,在为他所用之前,亦是旦夕间能将其置于死地的莫大威胁。

往日就有坛众对马含光议论纷纷,背后传闻漫天、诋毁中伤,他不屑一顾,从不出面威慑,一是不在乎,再则便是没时间。

此际的他再非少年天资,纵然少年时也不敢有片刻懈怠,更何况是中途让人碎了丹田,一切推倒,重头再来。

曾经的意气天真,抱负又或灵性,换得今日的沉稳洞悉,经验功法信手拈来,单单只是回到曾经的修为高度,马含光不满足。纵然那已是叫江湖众多后起之秀仰望的程度,他要的却是远超于此。荆湖分坛、丐帮总舵、乃至整个万极宫……马含光若想走下去,该说能支撑他走下去的,唯有自身强大,永立不败。

此刻,他连内功的修炼都滞后不前,何谈其他?

万极宫主所传的摄元功相较于九华心法更为蛮横与玄奥,有收放两套。收,为纳人内力,补己不足;放,则为灭天一击,惊艳绝世。单只四重天的修为也有隔山震虎之威,然而威能巨大却伴随后劲不足,一次发招就足以耗干内力,短时内都再难积聚。再者马含光经脉不固,催生真气易,夺人内力更是不难,但要让真气于自身的奇经八脉内循环往复,形成源源不绝之势,却是难上加难。这也是摄元心法迟迟登不上五重天的根源之一。若不做改变就此止步,他有可能一世都修不了高阶内功。

偏偏与丐帮交锋在即,对方能人辈出,七袋以上长老就有十多位坐镇总舵,而八袋、九袋隐匿不出的高手料也不在少数。马含光并不做与人正面冲突的打算,但深入敌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与进赌坊押大小又有何不同?

思来想去,倒不如在最有把握之处孤注一掷。

马含光太清楚自己修为上的短板,经脉不畅只是其一,而整整半年时间于摄元功四、五重之间踯躅不前,原因还另有其他。

夜至三更,行功渐趋关隘。原本不动如山的打坐之人忽而衣发震荡,内力冲撞,周身毛孔尽数打开,真气化烟雾发散,丝丝缕缕,于那双目紧闭之人的头心外溢,转眼额间已是细汗密布。

摄元功一旦发动便如出笼猛虎,习惯了九华心法的细水长流、徐徐图之,更加强大却尤为霸道的元阳之力本就难以驾驭。更何况受损经脉重新打通脆弱不堪,马含光却显然笃定此局,硬是不顾经脉承受之能疯狂催动真气,丹田新生的真气如惊涛拍岸,大举涌入狭窄闭塞的经脉,便好似汪洋大海呼啸着冲入涓细河道,细幼脉络瞬间被拓宽数倍。然而人身渺小,血肉之躯,又怎堪如此荡涤?

如刃真气,潜伏于四肢百骸之下狰狞暴动,所过之处如雷电肆焚、飓风狂卷,内脏、骨肉,无一不经受撕裂绞碎之痛,一轮往复,只觉躯体尽化渣滓。

马含光忍到极致,抱必死之心,虽痛至疯狂,神魂都在尖啸,然而身形如钟,疏导真气,由始至终巍然不动。此一役置诸死地,败在了这一关,更何谈往后?真气翻滚继续,便连他面上皮肤都已凹凸起伏,甚至能以肉眼见其皮下气劲的疾速游走。便是于此种近乎自毁的强逼下,马含光在如死的地狱之中渐感灵台的清明,身体变轻,痛苦麻木甚至远离……终于来到这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下一瞬,苦难不再,旧事纷涌。

幻象……复现。

“马含光,你唤我什么?”

“师姐……”

“九华山遍地师姐,谁知你这师姐唤的是谁?”

“唤你。”

“好不开窍,罚你烧菜。”

“我想见你……”他脱口而出,入耳才知嗓音嘶哑,说出口的话竟如呜咽一般低至了无声。

女子盈盈立于他面前,光彩明艳,双眼迷蒙地对着他笑。

识海内心念迭起,欲罢不能;床榻上所坐的躯身却冷汗如瀑,面容惨淡,几如死色。独唇角噙着丝笑,神情安宁,似得了幸福圆满,再无彻骨剧痛。

“我并不想醒来。”他探手触碰她的脸,“但如若这就是必然,我别无选择。”

马含光眸光咻冷,翻手出拳,幻象一颤,支离破碎。

那即便破碎的幻影仍然笑意点点,柔情旖旎——“师姐!”马含光蓦地失声大叫,身躯剧震,一口血水喷出,人便伏在了塌间。

发丝披落,衣衫顺服,所有汹涌滂湃的内力抑或心绪,顷刻间消沉如初。

成功了……体内真气流转,旺盛充盈,摄元心法五重天,真正修炼精深内力的起步,洗经伐脉,他做到了。

然而卧榻静伏,马含光面容枯槁,如遭巨劫,神情麻木。

……

水上君山,洞府之庭。

这日伍雀磬扮小叫花偷师又被戚长老揪了出来,她疗愈心灵创伤加适应新躯壳浪费了两日光阴,忽然就觉得急切,好像随时都会再死一次,不该她的迟早老天要收回,她没心思踏实过日子。

幼童的眼睛很好使,浑圆剔透,视界广阔,看跑的跳的一看一个准。她往日那么辛苦,眯缝着对焦半晌也不知什么物件摆在自己面前,这新得的明眸善睐又成了她的稀罕物。如非不能从身上拆下来,伍雀磬非早晚擦拭包在娟帕里揣在心窝窝间好好收藏不可。

戚长老对她的尚武之心很瞧不上眼,“你身子骨不行,要习武,先练筋骨皮。帮内新入门的弟子哪个不是马步扎上整年,底子不牢靠,没学走先想跑,一辈子飞不上天。”

伍雀磬的小胳膊腿着实纤细了些,戚长老泼了瓢冷水,转眼又笑呵呵出招:“不练马步也行,你瞧咱们君山水秀山明,你每日随练功的弟子山上山下跑个几圈,不多,十圈之后能面不红气不喘,便算你过关。”

伍雀磬没什么好反驳,如此跑了三四日。

她是矮个子,追练功的弟子肯定追不上。帮里大多弟子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来历,只觉小丫头倔倔的,步子迈得比走还小,愣就不停,靠近就听人喘得像风箱,眼里却有团火,什么也不看不理,就盯着前路。

伍雀磬比她自以为的有执念,她总同自己说,看啊,我好歹也拎得起放得下,师弟一去不回头,而我坐拥生死,端的是云淡风轻。

唯有站在一旁的才看得清这人有些疯,三四日就将自己跑趴下了。戚长老哀叹:“这孩子是心里有苦,小小年纪没了至亲,怎能不苦?”

长老座下弟子谏言:“如此看此女心性不差,有狠劲证明有怨怼,长老的计划……”

戚长老淡淡“嗯”了声,心下道:可行。

这时晌午方过,日头大亮,戚长老房内没坐多久,忽听外间喧嚷。

出门一看,三四个弟子脚步慌乱飞奔而过,“站住!”戚长老不悦,“吃饱就跑,下顿早饿。”

那几名弟子心慌慌回头,“长老不好了,前院里来了顶轿子,从天而降,空无一人。”

“什么乌七八糟?”戚长老教训,“好好说话!”

这才有人拾掇了前因后果禀明,原来半刻钟前,丐帮的集贤楼前忽有一顶软轿从天而降,众弟子大惊,左顾右盼却未见有何异样。寻不见掷轿之人,有大胆的揣着短棒上前,棒端前探,一掀轿帘,轻飘飘一张薄纸由座位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儿。

“那纸上写……”

“写的什么?”戚长老急问。

“只四字:恭迎少主。”

戚长老额上的青筋顿时跳了跳,好样的,万极宫!

“没用!蠢钝!”他想了想又发了通怒,“那么多人把守,那么大顶轿子,是轿子,不是饺子!你们竟没察觉半分异常,连个可疑之人都见不着?!”

“……兴许,是混在了弟子之中。”

戚长老挥手将人遣散,这是第几次了,峥嵘岭冒进惨败,其结局就是一日日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正道潦倒,公义衰颓,各宗派如被阉割的鹌鹑,吓破了胆,龟缩壁角。就连昔年江湖第一大帮都可由人自出自入,被动至此,颜面何存?!

“荆湖分坛……”戚长老低念四字咬牙切齿,“不出十日,老夫定叫你不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