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长老曾施予山丹面上的易容是永久性的,马含光着擅长炼药的崔祭司配置解药,屡试无果,他便随手取了烙铁,将那早与人面目浑然一体的假面烧燎出一道卷角。

即便没有这卷角,伍雀磬只需近山丹身,仍能轻易发觉对方是女非男的蹊跷。

只是难于追究其本来身份罢了。

马含光手执刑具而来,山丹吓得魂不附体,伍雀磬想起自己曾亲眼所见廖老宫主的下场,便二话不说,将人安抚着往嶙峭殿带。

途经马护法身侧,那原是拼死挣扎之人蓦地沉寂,瑟瑟颤抖,噤若寒蝉。伍雀磬只管劝人,兀自走过,破天荒未去理会一侧俯首的马护法。

宫主行开,原是半跪的侍卫个个维持原状,谁也不敢起身,其时汗如雨下,也无人敢轻拭。

马护法一刻不动,他们便时刻处于被迁怒责罚的惶恐之中,时间越拖越久,便连眼都不敢再眨。

远处目睹一切的首祭司崔楚,为保下属性命欲上前解围,却见马含光已率先出手,怒气宣泄,一众侍卫被击飞上天,又跌落于地,个个伤重欲死,才觉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马护法好歹出手了,若不出手,只更可怕。

马含光知山丹身上满布破绽,伍雀磬既得了人,怀疑过后必然要找她的军师沈邑商议。沈邑认得杨师姐,到时该死之人未死,伍雀磬定必要马含光给个解释。

“来人。”马护法道,“通知宫主,我今夜设宴,于武王峰上待她。”

晚些嶙峭殿中传来回话:“宫主说,今夜……不得闲。”

负责回话的弟子言辞吞吐,不敢多看马护法一眼,却半晌后听那人沉静道:“我会等她。”

嶙峭殿内。

伍雀磬听完弟子回报,扭头看向塌间闭目昏睡的山丹,不,该说是杨师姐。

伍雀磬根本无需去请沈邑,大家份属同门,虽然年代久远,撕下人皮,她仍旧一眼辨出那就是曾与马含光同行私奔的杨师姐。

是什么样的变故,会让一名女子失去本来身份,受控左护法身旁做了多年冷血杀人的傀儡,又为何会落入马含光手中,无缘无故遭了这么多的严刑毒打?

马含光是真不知这人身份,还是明知故犯?

负责替山丹疗伤的药师摇头离殿,临走前简述了伤情:新伤旧患各半,经年累月,一如伍雀磬所料,她是遭了人多年酷刑。

施刑者还有谁,伍雀磬心乱如麻,根本不敢去赴那人夜宴。

……

入夜时,侍者再三犹豫,终踯躅上前。

武王峰有一处观月台,抬头望月,伸手摘星。伍雀磬来过一次,便大呼钟意,其后饮宴抑或与马护法独处,都爱指名此处。

马含光照旧例,观月台上设酒菜,还都是依足宫主口味——这本身对马含光毫无难度,不论廖菡枝是真也好假也罢,她的口味都是抄袭伍雀磬,伍雀磬喜欢什么抑或厌恶什么,马含光不必过脑,全能张口道出。

侍者一步步迈上高台,足下似有千斤。他们观月台下守了整晚,马护法便独自一人于台上坐了整晚。

不必说,宫主失约。

偌大石桌摆了一桌子盛宴,分毫未动,似那桌旁良久静坐之人,给人的感觉,也是从头到尾脊背笔直,夜风吹佛,人却纹丝不动。

“马护法,子时已过。”

微声说出这一句,侍者便直后悔自己冒头来扰,可又着实不敢怠慢。酒菜放了整晚,色褪香消,四周围夜色凝寂,马护法不置一词,只觉压抑得人头皮发麻,侍者略略吸气,又问:“是否需属下撤下酒菜?”

“宫主来了么?”马护法忽然发声,将这人吓得一滞,而后又听那清冷略掺沙哑的声线问:“既然未至,谁准你自作主张?”

“这……菜色已冷——”

“那就重做换下!”

马含光遽然厉声,将那侍从吓得险些打翻手中托盘,忙应声退走。马含光扬眸望了眼天色,即便心中已有定论,但有些话早晚需说,他宁愿就在今夜,与她将解释说清,越早越好。

然而这夜的酒菜撤换三次,武王峰的厨子任职以来也未经过这等忙乱,直忙到天边晨光熹微,所做的美馔一盘盘被原样端回,才得了“算了”的指令,无话可说地摊手累坐。

这夜是新宫主头回爽约,马护法观月台上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地等,难道真无人去禀告宫主?当然有,可她仍然没现身,一反常态地全不给马护法脸面,这主仆生隙的流言也是自那时起渐渐传出。

后来廖宫主忙于医治山丹,马护法则仍旧张罗他的分坛事宜。明面上正道反击似已大张旗鼓地制约了万极于中土的势力,但作为七座分坛的领军人物,却都收到过马护法的密令:严禁与正道交手,避其锋芒,可败可退却绝不可再露狰狞爪牙,如有不从者,马护法必当亲出总坛杀鸡儆猴。

这也是伍雀磬之前因何沾沾自喜,以为马含光屡屡外出是帮自己腐化万极,却不知那渐占强势的正道各派只是得了万极分坛示弱的对比,才显现一时繁华。就连戚长老收到伍雀磬传递的名单,初初不敢轻信,却因见了万极被挫,有所验证,渐渐放开手脚清扫起家中内奸。许多正道中泰山北斗的人物,也都于无证无据的情形下被一夜扫除。待名单过半,伤亡惨重,有些人才惊觉不对,却悔之已晚。

马含光坐镇云滇待时机成熟,中土各派的反扑余热未消,而他本身已掌权万极,所以不怕养虎为患,只怕不能将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一网打尽。

另一方面,伍雀磬于山丹一事后的反应也令马含光略感高看。不愧是他一手调/教的宫主,他以为她会心生怀疑而上门对峙,却不想她竟将此步直接略过,与马护法仍是表面上和平相处,形同以往,实际上却敢于暗中着手调查他的行事。

她如若那夜前来,马含光也不会对她说实话,但必定会给她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那么至少此时,他仍会是她的马叔叔,或者她好戏,他也能做她上一世的小师弟。

然而很快温柔的假象都将被撕裂,马含光于云滇静待,一半是待中原各派耗尽实力,一半却是待伍雀磬耗尽耐心,他不怕等,也并无迫不及待。

照旧的主仆,参见,会面,中规中矩,形同陌路。

总坛早已传疯,这新宫主与护法甜蜜起来如胶似漆,一旦冷战俱都严如冰山,数里内都能觉其互相漠视的压迫,谁也说不清缘由,谁也都不敢追问缘由。

只有伍雀磬最寒心,她曾经多么信任马含光,那人的所作所为一点点揪出来,就有多么得心灰意冷。

山丹、廖壁、就算是上任廖宫主,马含光出手毒辣都算是为民除害,可他瞒着她扩充分坛势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剿灭万极么?如今正道兴盛,形势大好,马含光不仅不执行诺言,反倒大权在握,助涨邪魔。还好她被马含光多年教诲,懂得越是怀疑的就越不能冲动揭露,越无法忍受的就越要去忍。且她尚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看错,马含光还有后手,她总归不能相信那人会倒戈变节,长达十数年之久的潜伏,终盼到临门一脚,难道他真想要临阵反水?

是以再见马含光,伍雀磬再不能似从前那般言笑晏晏,她眼发涩,喉间发干,面无表情与那人擦肩而过,却也不能回头大肆质问,她怕真相真就如同噩梦。

却说马护法,不得宫主亲近,连迎合都不必了,只要不在那人面前,嚣张与独断都上了台面,没有任何顾忌,阴厉与残佞加倍。

只苦了总坛效命的一班属下。

渐渐地,宫中便分出两派,右护法、沈邑与张书淮等人是敢于无视马含光给新宫主架势的,剩下的,便都是马护法的人。

可即便是沈邑、张书淮,伍雀磬也没有自信完全掌控。

拿沈邑来说,猗傩峰的祭司崔楚正是其心中明月。此刻,就连向来不倾向任何派系、只听令宫主的五方祭司都对马护法言听计从,伍雀磬环顾四周,她身边有谁?

嶙峭殿中送走拉拢未果的崔祭司,伍雀磬只感深深惆怅。

她知道,对方一出殿门,定会第一时间赶去向马含光汇报。

果然,伍雀磬身边唯一可信的暗卫,不久后便传来诸如此类的监视结果。

且那夜,崔楚留夜于武王峰。伍雀磬气得砸翻了寝殿中一众陈列,吓得神智未复的山丹裹着薄衾将自己藏身其中。

第二日,伍雀磬被近侍承影搀着手,两道身影,高大伟岸与千娇百媚,合拍又养眼地于坛众面前招摇过市。

马护法沉静如故,亦冷漠如故,全云滇都能看出宫主大人在手牵男伴与马护法较劲,只那人视而不见。

夜晚,崔楚仍留武王峰。

观月台下,曼妙佳人如山间仙子,薄纱胜雪,眸中轻愁。

伍雀磬吃了多少年的醋,其不知崔祭司早已立誓侍奉巫神,心如止水。对于马护法所持有的唯一一丝恻隐的波动,只源于多年前随廖老宫主救下被左护法重伤的马含光,不经意间得知其弥天隐秘,一瞬生怜,终致她随他走至今日。

正因她从头至尾旁观一切,才最能发现这些年马含光身上的转变。

从那年床榻上濒死脆弱的失侣之人,至今日野心勃勃的万极护法,谁都以为马含光篡权得手,本性得以显露。当年那走投无路的正派弟子一步登天,也对,换了谁都会得意忘形肆无忌惮。就连崔楚,她都曾以为马含光会于其满心复仇的年月里沦陷,满手血腥,终致疯狂。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不择手段矢志复仇之人,会终有一日为自己亲手扶植的傀儡生出底线。

廖菡枝,当那人手握圣铃步上高阶,其实崔楚已于马含光的眸光里瞧出了纵容。

万极内外,谁都知马护法极端,却谁也不能说马护法对新宫主抱持二心。哪怕是冷战开始,马含光从未有一瞬将自己的暴戾搬去伍雀磬面前。

他仍在试图掩饰,哪怕已经毫无作用,他仍做着表面的维持。

其实如非为保伍雀磬地位,马含光不必拖长战局,万极已经足够强大,正邪开战、两败俱伤、世间俱灭……马含光会比此刻更快一步地达成他心中所求,可他却仍在极其冷静而耐心地谋算,崔楚猜,那是为了一人于事过境迁后的独善其身。

于马含光身上,崔楚已能清楚地见到,他为其自身与正邪各派掘出的深渊坟墓,当报复开始,所有人都会被拖入其中,唯独有一人被隔绝在外。

一个能令亟待着毁灭与自毁的疯子而终归冷静的人,崔楚更曾以为,这一年年下来,凭二人的相濡以沫终能阻止其中一方的濒临失控。

然而另一人,如今已旗帜鲜明地开启了对立。

马含光身上并不见其一丁点的在乎,似乎对于廖小宫主的疏远,他全无反应、安之若素。毕竟,向来我行我素的马护法,又何须宫主的抬举与垂爱?

略微叹气,崔祭司身姿轻盈,跃上观月台。

一轮望月,月下长坐之人,甚至未抬眸望一眼来人,只声色低微问:

“这世上,可会有借尸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