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宫主与马护法的冷战超出任何人意料得旷日持久,其直接后果是总坛之中阴云密布,无人好过。

伍雀磬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宫主拥趸者,暗地里,还有位冷嘲热讽的知情者、廖壁。

于最不能妥协的事上遭了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她被讥讽之时竟连一字都无法反驳,心情郁悒直破天际,行事自然也有所偏颇。

嶙峭殿中有最尊贵的宫主,也有最低等的扫洒弟子,伍雀磬以往还能做到笑脸迎人、错也不罚,可对方哪个人是她的,不全都是马含光的眼线?她因此烦操起来将人训斥,不似马护法,出手伤人旁人却还要感激他手下留情,伍雀磬是个和和气气的小宫主,突有一日性情暴躁,将人斥得重了,还要遭人背后说道。

马含光不缺眼目,这事传进耳中,某日议事完毕伍雀磬再次被转角的一片水渍打滑脚步,险些摔跤,脱口便斥了句人傻。

声量不低,但四下无外人,唯有途经的马护法正巧行过,略皱了眉,回身教训:“若不满意,最好的办法是将人驱逐,抑或斩草除根;最蠢的却是宣诸于口,惹人不满。”

伍雀磬闻言微愣,回神后当即瞪去一眼:“本座之事,马护法少管。”

马含光伸手将那掉头便走之人一把拽住:“还没闹够?”

伍雀磬听个“闹”字就觉好笑,这冷战也非一日两日,二人明里暗地互知动向,他们如今的问题,其实不是闹矛盾,而是无法挑明矛盾。

“山丹之事,我上回宴请你去武王峰就欲说明,你若有疑问,我可解释。”

这是其中一方服软了?伍雀磬哂笑,甩开马含光的手:“马护法的话我还敢再信?上回你说秦川分坛被灭,结果毫发无伤;你又说徐海分坛受挫,结果实力更胜以往。我知你前来万极几年能耐了,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所以有疑问我自己会查,可不敢劳马护法解释。”

伍雀磬将人撂下便走,听马含光于身后道:“你果真要与我对立到底,可别后悔。”

伍雀磬理也未理。

不久后山丹的恢复略有起色,那人虽说失忆,但忘的是前尘,对于被马含光拘禁拷打的日子却印象深刻。

伍雀磬循循善诱,只言片语中渐也能复现马含光当日的凶狠言辞。

重复最多的是“对不起”,非是马含光对不起谁,而是全部人都对不起一个人。那个人,是她伍雀磬。

马含光恨正邪两道逼死他师姐,便要复仇。可伍雀磬只觉奇怪,她已托身转生,何以那人始终不能放下前怨?偏偏山丹又语焉不详,伍雀磬虽知马含光因何仇视正道,却到底不知当年真相。

她唯一从山丹那处听得有用的情报,便是九华被灭——“凶手!凶手!!”山丹直指马含光的画像高呼凶手。

嶙峭殿冰冷的墨金砖石上,伍雀磬念及出身,呆坐一宿。

她是该感触动,还是该万般悲愤?自己一死,当年心存正念的小师弟变作如此,如果这就是令那个人彻底改变的原因——晨光未至,伍雀磬撑身而起,一路直奔武王峰。

……

武王峰上,马护法正于书房写信,笔墨未干,廖宫主便破门而入。

他运功风干墨迹,折了信笺。伍雀磬直来直往,未曾理会这多余举动,径直走近马含光面前,迫问:“九华灭门是你所为?”

马含光并无错愕,略抬眼眸,直直地望入伍雀磬眼底,未回话。

“我问你九华灭门是不是你所为?!”伍雀磬重重一掌拍去桌面,略有按捺,马含光能觉察,否则这桌子也撑不住对方暴怒一击。

“是,又如何?”

“你疯了么?!那是你我师门!”

“呵。”马含光由衷一笑,颇多轻蔑,“宫主不待黎明便匆匆而至,气势汹汹,只为问我如此问题?”

伍雀磬按在桌面的手已怒至发颤,凄声道:“你即便心中有恨无处宣泄,却也断不能拿九华开刀!马含光你忘了,当日你最落魄之时是被何处收留,光芒被掩泯然于众,又是何人破例收你为徒?!旃檀殿上你立誓守正辟邪,祖师察鉴,倘堕离迷,天、地、行、诛!!那些誓言你全都忘了?!”

她见他眸光犹笑,似过耳浮云,全不入心,一巴掌扇去其面目:“马含光你醒醒,你当真疯了不成?!”

那人唇角染血,形容微偏,似颇觉好笑:“果然翅膀硬了,我昔日教你一切,你这是准备原原本本还给我?”

马含光话毕一把抓住对方未落之手,猛地一扯,将人拽至面前。

伍雀磬脚下踉跄,若非反应及时定住身形,当即便要扑入马含光怀中。

“这九华的入门誓词也是我教你的?”他问,“还是传授者另有其人?”

伍雀磬不明其意,轻颦眉心。

马护法眼睫微抬,有些情动之意,仔细地将人望住,低道:“为何与我作对,为何如此执着?我许你这世间无双,正道何用,它能给你何物,荣华富贵,抑或无边权势?不过一堆沽名钓誉的空口白话。”

伍雀磬想起派中师长,想起今生亲父,想起万丈崖底的廖壁、至今夜不能寐的杨师姐,蓦地一口啐去马含光面上:“我真后悔当初带你上九华!”

马含光能忍受对方诸多挑衅,却受不了她学那人口吻对自己说教,旋即面郁阴沉,反问:“你说什么?”

伍雀磬摇头苦笑:“我至此才发觉你根本不是要为我讨还公道,你要的只是九华山曾不能给你的地位权柄,而我前世之死,不过是你宽慰自己背叛师门的最好借口!马含光,你可有真心爱过我……”睫间微颤,泪水便已连珠滑落。

对方怔怔地望住她,手指微抬,却慢慢地摸索去其颈间。“不要用此种语气对我说话……”马含光轻声嗫嚅,靠近她耳畔低语,“不要以此眼神看我,我不想去分……”

伍雀磬已死,哪怕这世间再多相似之人,再多假戏真做,你也并非是她。

包缠黑纱的四指渐渐收紧,坚若利爪,伍雀磬喉间窒息,才发觉他竟想杀她!

“马含光……”她语声已碎,“我死心了……”

马含光动作忽顿,惊醒一般蓦地放手,伍雀磬剧咳不止,他伸手将人抱入怀里,格外用力,仍旧令人无法喘息。

“别再逼我,”伍雀磬埋首于他颈侧,听他话如沉水,“我从来就非信守承诺之人。”

伍雀磬冷笑,的确如此。

后来她被马护法拎着手臂扔回嶙峭殿中,一路朝阳初升,坛众往来,便再无人怀疑这二人彻底决裂。

马护法嶙峭殿中下令:“来人将门户守住,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此地。”

伍雀磬惊觉被人软禁,弹身跳起,一巴掌甩过去,被马护法单手钳住手腕:“你有今日,是我给你今日。同样的道理,你能伤我,是我给你机会,不要以为我对你多番纵容你就可肆无忌惮。廖菡枝,我能将你带进这里,自然能让你滚出去,戚长老对你颇多期望,你若想令他失望,我不介意。”

话毕便将人甩落于地,伍雀磬穴道被封,跌得重了眉间顿蹙,马含光见状眸色有异,却终拂袖而去。

伍雀磬地上躺了多时,讷讷起身,回头望了眼山丹,笑道:“我终于看懂了你的下场。”

那之后承影来探她,蹲在窗下,有气无力。伍雀磬心中微痛,问他:“你去与马护法理论了?他伤你了?”

那人未答,伍雀磬暴躁又起,砸了寝殿。

日后每隔数个时辰,便有人来给她端茶送饭,待遇倒是不差。

伍雀磬故态复萌,马含光教训过她不要将埋怨诉诸于口,如果她没有那个令他人忌惮的能耐。

当日送饭之人刚走,她便大叫来人:“本座说了几次不吃葱姜,那送饭的是聋是傻,传本座令,将他逐出云滇,日后不准再于总坛进出。”

伍雀磬只想驱走马含光的人,却不想猛一抬头,却见那送饭弟子去而复返,正脸色阴森立于殿外死死瞪她。

伍雀磬心中发毛,那之后不久,果然祸从口出。对方借送饭之便,出入内殿,也不知哪来的胆竟意图行刺宫主。

马含光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出,奋身为她挡了一刀。

行刺弟子被一群侍卫拖出内殿。伍雀磬被马护法抱着仰倒于地,对方压着她,鼻息间一股微冷熏香令人眩晕,伍雀磬讪笑:“马护法这苦肉计演给谁看,时机角度选的都好,可惜我又不傻。”

马含光沉默起身,长发披落,半遮面容,又是垂首,一时也瞧不真切。他随后便出了殿,背对时能见其后肩伤口,血流不止,染深了那暗红色的护法长袍。

伍雀磬见其举步时略有滞涩,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殿门开后又阖,马护法面白如纸,沉声说道:“护卫不力,自行去沈密使处领罚。”

全殿侍卫当即半跪,俯首送马护法离开。

马含光未下出云岫,便已见崔楚细雨中一身白衣,等在高悬的吊桥旁。

崔楚见他上前才撑起纸伞,嗓音清冽,如山巅积雪,劝道:“你既冲击摄元功十重有伤在身,便不该强撑精神守株待兔,捉到个毛头小贼,无人会感激你,只会令你自己伤上加伤。”

马含光行得不慢,已快前一步,崔祭祀见其反应,略有叹息:“如若着紧她,大可将人留在身侧,何必关着她?”

马含光回应由前传来:“戚长老暗中传信,邀宫主独往襄州一晤。想必内奸名单之误已被正道察觉,此名单以菡枝名义传递,我若不关着她,难道真让她前去赴约?”

“你只是怕她受人谋害,是为她好,如今这般闹法,反倒令她恨你。可即便你心中只有你师姐一人,廖宫主却已是这世上唯一令你不舍之人,你们僵持如此,你心中真能自在?”

“自在?”马含光微微一愣,“有人死不瞑目,我又凭何活得逍遥自在?”

他话落远去,崔祭司言尽于此,哪怕是感慨其不觉间消沉瘦骨,却已是无谓多言。

……

又几日,廖宫主趁马含光闭关疗伤,得近侍承影相助逃脱嶙峭殿。马护法提前出关下令搜山,无果后单人独骑前赴襄州。

襄州,道家巨擘太极门之所在。嵩山有少林,九室岩上太极门,乃当世武林两大宗门。

马含光赶至时,太极云海,天罗地网,已为其静待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