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峰上,侍者捧着两套衣装供马护法拣选,衣色干净的,簇新的,符合马护法近来忽然转变的口味。

那人却只略略望了眼,声色漠然:“换回从前的。”

他今日需至嶙峭殿议事,闭门两日,不能再逃了,否则伍雀磬会将万极宫连同她自己引入无法脱围的死角。

马含光之前称病的半载,并非不想见她,便就是两人的立场永远不可能并行一处。他绝无可能于众人面前妥协了伍雀磬消极抵抗正道的态度,那会使得万极近十年于武林挣得的形势前功尽弃。

并非马含光恋栈权位,而是太多事,不进则废。他如果与伍雀磬主仆同心,就很容易给万极的高层与全部弟子造成一个退避的假象。那中原正道不是兔子,是野兽,多少年的打压仍旧试图反扑,而万极宫如若于此刻竖起和平退让的高旗,无异于鼓励那些正道门派变本加厉。

太极门全武林公审的例子并不新鲜,一旦万极倒台,伍雀磬必定人人喊打,马含光也未必非要给她一个一统江湖的高位,但至少她要活得逍遥,不受威胁,甚至是肆无忌惮。

……

嶙峭大殿,护法、长老、留守总坛的几位密使……难得齐集一堂。

而那位廖小宫主,却让众人等了整半个时辰,携着承影,姗姗来迟。

伍雀磬入殿伊始,马含光目光便在承影身上。

那人执着折扇,替伍雀磬扇着风,另一手还攥着巾帕,怕是要抹汗。

伍雀磬一步三回首,与承影抱怨。对方是轩昂少年,望着廖宫主时却是副温柔眉眼,便似春风掠水而过的那一道浅痕,瞧得马含光扎眼。

伍雀磬边走边道:“我就说今日不来了吧,这还怎么见人?”

承影宽慰她:“瞧不出的,宫主面前谁不都得俯首,哪敢细看您眉眼。”

“反正就是丢人。”

承影笑笑,随她上了高座。

这日议事的焦点正如马含光所料。“开封与襄州两座分坛近日引战不断,正派火力集中,日日开战,如此下去伤敌一千,亦是自损八百。本座认为,倒不如撤下这两座分坛,保存实力,诸位意下如何?”

伍雀磬抛出话题,殿上之人面面相觑,无人回话,顷刻后便就将目光汇集于新近复出的马护法身上。

“不可。”马含光道,便就见伍雀磬面色沉了下去,果不其然。

“本座此举并非无的放矢,正道万极纠葛多年,始终也无法令对方俯首称臣。两厢争斗无异于两败俱伤,迟早需有一方要先行退让,何不由我等跨出此步,日后传扬出去也是个美名。”

马含光道:“宫主该听过中土有句老话:犯我领域,虽远必诛。万极于中土武林强势多年,断不会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与正道之争,除非你死我亡,又或形同当下,旗鼓相当互为压制,此外决不会有妥协抑或两全之法。”

“马含光!”伍雀磬高斥一声,谁也不知宫主这一声怒气来自何处,唯独当事二人最为清楚。

伍雀磬不是要保全万极,她到最后的目的就是要引火烧身,马含光该知她初衷,如若他真的感到愧疚或后悔,就该帮她。嘴上说得好听,一回来就与她唱反调,她在不原谅对方的决定上可真是明智。

商议无果而终,伍雀磬震袖直出嶙峭殿,马护法追上去,那人蓦地回首:“你说让权给我,你说身为宫主本座便是无上权威,于这万极宫内畅行无忌,这就是你所说的让权,这就是你所谓的尽心辅佐?!”

嶙峭殿前人来人往,马含光不便与其多言,只道:“观点不同总是时有发生,宫主若态度不变,此事日后还可商议——”

“不必了!”伍雀磬冷笑,“我与你无话好说。”

而后便扯了承影同行。

马含光问:“将要午膳,你去何处?”

“关你何事?!”

马护法绕至正面:“我有话同你说。”

伍雀磬心浮气躁,伸手揉眼,转了方向。

至方才起,马含光就已发觉她今日双眼红肿,容色有恙,尚不及询问。那承影同是见到伍雀磬搓揉双目,当即将锦帕往手上一执,伸手去触伍雀磬眼目。然而尚未靠近,便听得马护法冷若冰霜的一句发问:“你做什么?”

承影动作僵在当场,那马护法的名声太骇人,何况气势也骇人,承影此生大概也未听过有比“你做什么”更为阴沉的一句问话,因此于电光火石间连头脑都是空的。

好半晌,才拾回言语:“宫、宫主昨夜受了蚊虫叮咬,这帕子上蘸了药膏,属下只想为宫主涂药。”

“宫主没有侍婢么?”马护法神色冷得人心怦怦的,“你可听过有所谓男女大防?”

“谁让你同他解释这么多?”廖宫主回头瞪承影,又正视回马含光,“替宫主上药难道不是宫主近侍份内之事,马护法难道忘了,承影可是你当日为本座精心挑选!”

话落一扯承影便走,也未给马含光多言机会。

而后整日伍雀磬都在各处山头上晃荡,俗称视察,日落才回寝殿,果然见到马含光。

伍雀磬进殿后便有侍卫问询:“马护法已于殿外站了半日,是否请入内?”

伍雀磬“嗯”了声,挥退众人。

掀了裙角,侧卧软榻,伍雀磬单手支头,等着马含光近前开腔,与她叙话。

仍旧是正殿上未竟议题:“……什么事我都可应承你,万极宫内任你横行此言非虚,但妥协正道之举无异于玩火*,你果真不要命了?”

伍雀磬蓦地坐直:“是,我做此决定就是为了拖垮万极,命算什么,多活这几年已是我平白赚来,随时都准备归还上天。”

“你不在乎?”马含光近前一步,“但我在乎……世上任何于你有威胁之人、事、物,我都会不惜代价将之毁去。”

“例如正道?例如九华派?”伍雀磬整整一日都在冷笑,“我此刻之所以愿赔上性命消磨万极,恰恰就是报当日九华灭门之仇,拿整个万极去祭我同门英灵,再合理不过。而这一切,全都是拜你马含光所赐,是你逼我的!”

“你理智些!”马含光一把钳住这人双肩,“九华对你养育栽培,便是为了让你某日死在所谓除魔卫道的半路上!而一旦你失了作用,没了为他们举剑拼杀的能力,便会被看也不看弃若蔽履。当日你双目失明,难道受到的亏待还不够么?!那样一个义正言辞却虚伪至极的门派,值得你用命去为其证道么,值得么?!”

啪——伍雀磬向人重重一巴掌扇去:“你真是好觉悟啊,师弟。到底是九华对不住你,还是你离经叛道,还需我多言么?我不舍身证道替自己当年赴死捐躯讨还公道,难道还要为你这叛徒抚掌称颂,你自己已不顾道义,难道也要逼着我天良泯灭?!”

马含光自觉失言,怔怔望着眼前满目失望的伍雀磬,竟仿似望见了当年自己——天良?道义?他昔日就是太讲道义,才会失去她,才会落得一无所有!

相隔咫尺,马含光猛地倾首吻住其双唇。对方挣扎,他制住其双手,猛地下倒,将人按在塌间。唇齿纠缠,双目紧闭,那人撕咬,咬得他满嘴血腥,他也不放,专注又疯狂,到最后,已分不出谁之鲜血。

伍雀磬挣累了,仰面随他亲吻,那蜻蜓点水,那缠绵不休,马含光似不觉满足,舌尖吞吐,朱唇轻含。

他后将她抱起,手掌宽大,托住她脑后,吻罢又抱入怀中。

“我不能失去你……你大可以向我复仇,待到我为你除去所有威胁以后。”

伍雀磬闷在她怀里,沙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为何你会变作如此……”

“对不起……”那向来不可一世的马护法叠声道歉,声调已改,惨不忍闻,“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她将他推离:“你哭什么啊,是我被你抛弃,是我痴心错寄,该哭的是我,你哭什么啊……”

马含光握住她替他拭泪的手,不住亲吻,一并落泪。

直至最后,这二人竟是同样哭得精疲力竭。

伍雀磬双臂大张躺倒于软榻上:“算了,你舍下我,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你利用我,那也是因为我叫做廖菡枝。你只是辜负了伍雀磬,欺骗了廖菡枝,而如今,我只是想为当年前赴后继的同门讨个公道,为我自己报个仇,你能行个方便么?”

马含光已渐觉平静,长吁口气:“万极会倒,那也是我最终目的。”他躺在她身侧,转头看她,“你的仇我也一定会报,只是不在此刻。”

他没说,还有一桩更大的矛盾,便是万极覆灭之前,正道各派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马含光手指缓缓攥拳,见伍雀磬闭目似是困倦,便起身将人抱去卧榻。

伍雀磬头挨上玉枕,转了个身,伸手又去挠那眼皮上的红肿。

马含光将人扳正过来,想取些药来涂擦,又怕伤她眼眸,便低身在那肿胀处吹气。

伍雀磬闭目摸索去马含光一手,抓住道:“含光首座今夜别走了,近日多蚊虫,你留着替我喂虫。”

马含光抽手:“没用的,它们不会来叮我,我替你焚些熏香。”

伍雀磬猛地张眼,清醒得很:“不要!我就是要让你替我恣蚊饱血,怎么,不乐意?”

马含光回她:“宫主吩咐,自当万死不辞。”

伍雀磬转身背对他,马含光命人来替她沐浴更衣。而后当夜,便于宫主寝殿,当世武功绝顶的马护法杀光了殿内所有蚊虫。

何其凶残,蚊尸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