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九年,冬腊月二十三。

大周帝京城内城外一片银装素裹,一团一团的雪花和着新年的脚步降临到人间。

今儿是小年儿,西市街上比往日更加热闹。卖货的、买货的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笑意,似乎再冷的天气、再大的雪,也没法阻止人们的好心情。

可不嘛,小年儿过了就是大年,过年了,谁不高兴?

何况,去年老天爷也开眼,庄稼大丰收,粮米充足,物价也稳定,寻常百姓不就图个衣食安稳吗?

虽说如今据说边关形势吃紧,又传说天子要对北郑用兵,可自家碗里有米有肉,那等军国大事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谓是远在爪哇国,至多只是吃饱喝足之后的谈资罢了。

眼见着又是一场好雪,嘿,瑞雪兆丰年,来年还得是个好年景才是正理儿!

珍馐玉馔楼二层的雅间内,红泥火炉熏蒸的热气氤氲了整个房间,暖得好似阳春一般。

临窗的桌上,各色时鲜菜蔬、杯盘酒盏摆了个满满当当。

申全侍立在桌旁,右手捻着一根比寻常略粗的银针,不疾不徐地一一试过面前的每一样吃食,包括酒杯和酒壶里的酒液。他同时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撩着右手的袍袖边,唯恐衣袖布料沾污了菜品。

一刻钟过去了,他还没试完。可桌上的正主儿可耐不住性子了——

“你还真挨个试啊!麻烦得要死!”十七八岁的白袍小公子不耐烦地抱怨着。

申全嘴角一抽,心说谁让祖宗您就爱出宫玩儿呢?还美其名曰“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宫里面有专门的内侍试菜,可这宫外面可就没有了,您也不怕歹人算计。

他心中虽是腹诽个不停,面上却是一团子和气谦恭:“爷,这是太夫人吩咐的,咱可不敢违背啊!”

说着,手上可没有半分含糊,依旧稳稳当当地试着另一盘子菜。

白袍小公子听到“太夫人”三个字,登时住了口,扁着嘴,自己跟自己赌气玩儿。

端坐在其对面的壮硕青年露齿一笑,劝道:“你就别为难这小子了!太夫人的嘱咐,他敢不听?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这白袍小公子正是大周当今天子宇文睿,她吁了一口气道:“我怎会不知他们的好心?只是这样太麻烦了!”

她说着,气不平地对上壮硕青年的双眸:“兄长,难道你每次出门,嫂嫂也都要如此费心思吗?”

宇文克勤闻言,不自然地挑了挑眉,轻咳一声:“我日日出门,或上朝,或办事,或会友,她若是每日都嘱咐,还不麻烦死?”

宇文睿顿时一脸的“你看,我就说嘛”的表情。

“不过,母亲在世时,总是每日不厌其烦地嘱咐的,”宇文克勤眸色一黯,忙将话锋一转,“你是皇帝,不在宫内时,太后慈母胸怀,总是要多担两分心的。”

宇文睿听到“慈母”二字,心里就不痛快了,斥申全道:“快些!快些!朕还等着喝酒呢!”

申全连连应“好”,手上的动作却是沉稳依旧。

宇文克勤方才露出“皇帝”“太后”的话头儿,他是个极稳重的人,心中略觉不妥,忙要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卫常青。

宇文睿会意,道:“兄长放心,何冲带着人在外面护卫着呢!不会有事的!”

宇文克勤这才略略放心,待得申全斟好酒,兄妹二人对饮了一杯。

宇文睿大呼“痛快”,也不管宇文克勤,就着申全刚斟满的第二杯酒,仰脖儿喝了个干干净净。

申全嘴角一抽,一时不知该不该给她再满一杯了。

宇文睿睨他一眼,那意思:怎么不斟满?

您是祖宗!申全惹不起她,只好乖乖给她斟满。

宇文克勤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男装少女“咚”的一口喝干第三杯酒,面颊上已然晕上了两团桃红色,再也看不下去了,开口试探道:“陛下有心事?”

宇文睿擎着空杯的右手顿住——

心事?怎么会没有心事?

两年多了,她处理政事越发的得心应手,对拿下北郑的信心越发的足,又晋了几个年轻俊才的官职,今年又是丰年……种种都证明着,作为皇帝,她很是顺心如意。

可,除了这些呢?

两年半前的那件事之后,她与阿嫂之间就像一直隔着些什么,无论她怎样地努力想要冲破这层隔膜,阿嫂对她始终无法再如曾经那样。

不!阿嫂还是关心她的!关心她的衣食住行,关心前朝一丝一毫的动态,甚至放心地将自己手中掌控的关于北郑的一切都交托给了她。然而,阿嫂的心,宇文睿却看不清楚了。甚至有时候,宇文睿会突生出一股子令她很是不安的感觉:阿嫂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还有,最让宇文睿忧心的是——

“朕只是担心皇嫂的身体。”那些隐晦的心事,她自然不会对宇文克勤叙说。

宇文克勤也是面露担心:“是啊!这两年来,太后的身体很是虚弱,小病不断的……照理说,她老人家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不应该啊!”

可不嘛,才不到二十八岁,身体怎么会这么差?

宇文睿听得更是烦躁,也等不得申全斟酒,自己抄起酒壶,斟满,喝干。

心病!阿嫂是心病以致身病,她怎会不知?

宇文克勤见她如此豪迈做派,也是一呆,忙道:“申全!还不快给你主子布菜!”

眼看着宇文睿吃了两口菜,压下了酒意,宇文克勤才缓缓道:“该找个妙手,好生给太后瞧瞧才是。”

宇文睿苦笑:“施然就是大周杏林第一妙手,再妙的手,能强过他去?”

宇文克勤语结,却也不愿见她为太后的身体过于伤神,怔怔瞧了一瞬窗外的雪景,笑道:“今日小年儿,陛下可记得?”

“唔,晚上还要陪太皇太后和太后用膳,祀灶。”宇文睿答得心不在焉。

宇文克勤笑道:“陛下忘了今年悦儿他们要回来过年吗?原定的,今儿晚上就能入城了。”

宇文睿惊喜之下,一拍脑门,“朕真是忙糊涂了!悦儿今日要回来了!两年多没见到她,也不知出落成什么样了!还有阿姐,朕好生想念她!”

她一想到即将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儿时伙伴,阴郁的心绪也转晴了些,遂很是盼着能及早见到景嘉悦和云素君。

“今夜要陪母后和皇嫂,怕是见不成了……明日!明日朕亲自去英国公府见悦儿!还要召阿姐入宫来!”

宇文克勤笑吟吟地看着她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欣慰:皇帝虽贵为天子,但极是重情义,他们一同长大的情分,皇帝从没有忘记过。

寿康宫内,亦是一团暖意融融。

段太后穿着寻常单衣,懒懒地倚在锦榻上,脚下跪着的小宫女正乖觉地替她捶腿。

她扫了一眼还披着夹衣,面色泛白,却依旧脊背挺直端坐着的景砚,默叹一声。

“怎么好端端的,又病了?既病着,何苦大雪天的,还巴巴儿地跑出来?孝顺也不差在这一点儿上。”

景砚淡笑,道:“不来问安,恐怕母后担心。让母后见笑了!”

段太后摆了摆手,道:“有什么好见笑的?谁又没病过?只是,皇后啊,你这心思,也是太重了些!”

景砚垂头,轻声道:“只是天气乍暖乍热,感了风寒……”

段太后佯怒,嗔怪道:“你当哀家老糊涂了?哀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呢!算来哲儿去了将近十年了,你却还是看不通透……哀家这些年啊,恨不得日日劝着、数落着然儿,如何?连他都娶了亲了,儿子都满月了!哀家劝他,何尝不是劝自己?人没了,就没了。她们在天有灵,难道不盼着我们好生过活?难道非要把自己折磨死了,才算不辜负了她的情意?当真去了那一世,就能寻着她了?且不知她在何处呢!我们活着的,要是日日夜夜的自苦,岂不辜负了她们一番盼我们好的心思?”

景砚默然无语。

“所以啊,哀家这些年什么也不想了!爱吃爱喝的呢,就多进些,至多吃撑了肚子,还有然儿的消食汤呢,怕什么?闲着无事了,就召几位老亲眷入宫聊聊乐乐,又或者看哪家的孩子般配,就倚老卖老牵个红线……自己找开心呗!”

景砚闻言,不禁莞尔,可心中却也泛着微微的苦涩:母后豁达,自己却是没法做到的。这是心性使然,也或者是年龄使然。

她才不到二十八岁,若放在寻常大户人家,正是繁花似锦、夫君疼爱的年纪;可是,在这凄凉的深宫中,她却是失偶的孤雁。

若说孤独,也不尽然。

景砚的眼前不由得晃过宇文睿的脸——

无忧那孩子,像是一团火,暖烘烘的发散着无尽的热力,让这本该冰冷的深宫都沁上了几分暖意。

可是,两年半前的那件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无论她如何想要努力回复曾经面对无忧的心境,终是无能为力,反倒在每次逼迫自己如此之后,夜间哲浑身浴血的模样便会惶然入梦。心中愧疚无奈之后,总是难免一场病痛。这样循环往复,把一副好身体也生生糟蹋了。

景砚粗通医术,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皆是心病所致。身病好治,心魔难除。

每每病势沉重、心神恍惚之时,总有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蹿入她的脑中:若有一天,这样死掉了,是不是就会坠入那无边的冰冷地狱?

那里,一定很冷吧?一定不会有一团火热暖着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