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片,越飘越大,将整座帝京笼罩在了银白的世界当中。

宇文睿怔怔地凝着铺天盖地的素白颜色,遥想着悦儿和阿姐她们现在行到了何处,会不会被风雪阻了路,思忖着要不要派人去接应一下。

宇文克勤陪着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吃菜。

一室暖融融的。

宇文睿突地想到了什么,“达皇兄最近身子可好?前几日上朝,我看他样子恹恹的,人也瘦了很多,就让他在府里养病,没什么要事就不必上朝站规矩了。”

宇文克勤叹道:“自叔祖过世之后,大哥就一直悻悻不乐的。过去多壮健的身子骨,现在竟熬成了这样!”

宇文睿也喟然:“他自幼失怙,已是可怜。老宗正抚养他长大成人,祖孙的情分肯定更深……朕过去还以为达皇兄是个豁达、旷放的性子,却原来失了至亲之人,也是同样的伤心哀痛。”

宇文克勤知道她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颇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怀。他素来忠厚,并不太会哄人,唯有陪着皇帝喝了几口闷酒。

宇文睿放下酒盏,“要说达皇兄伤心,可眼瞧着两年多过去了,怎么还这样?朕怕他真伤心坐下了病,想派施然去给他瞧瞧病,可他死活不答应……”

“确实古怪,”宇文克勤点点头,“想来,大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毕竟他过去是多豁达的性子?如今这副模样,怕是自己都难面对吧?”

“那也不能讳疾忌医啊!”宇文睿急道,“母后同朕提过好多次了,达皇兄年纪不小了,很该娶一位嫂嫂照料他了。朕虽对母后说,这事得看达皇兄的意思,可朕何尝不替他着急?兄长你比他小好几岁呢,都早娶了嫂嫂了!看他府里冷冷清清的,都没一丝人气儿,成什么样子!”

宇文克勤瞧着小皇帝气急败坏替别人操心终身大事的模样,也是暗自好笑:他们这位陛下,自家还待字闺中呢,倒担忧起别人的婚姻来了。

恰在此时,一名做寻常仆人打扮的内廷侍卫进来行礼,伏在宇文睿耳边低声道:“陛下,沐姑娘到了。”

宇文睿微微一笑:“这大雪的天,难为她了。”

她转过脸对上宇文克勤,“兄长,闷喝无趣,朕请了沐漪寒沐姑娘来调琴助兴。”

宇文克勤乍一听到“沐漪寒”三个字,手一抖,酒盏险些没跌落,“沐、沐姑娘……”

宇文睿笑忒忒的,忍不住调侃道:“沐姑娘三头六臂吗?瞧给兄长吓得?兄长也是弓马娴熟、统领过万军的大将,怎么倒被沐姑娘个柔弱女子吓成了这样?”

宇文克勤登时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又羞又愧,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儿。

正说笑间,帘笼一挑,沐漪寒娉娉婷婷地进入雅间,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贴身侍女红儿,怀里抱着一张瑶琴。

沐漪寒身形婀娜,一幅紫裘随着她步步踏莲摇曳生姿,仿佛和着一室的阳春暖意,在这银装素裹时节里绽放的一朵娇艳玉兰一般。

“二位公子,漪寒有礼了!”她对着窗前的二人盈盈下拜。

身后捧琴的红儿也随着她拜了下去。

宇文克勤自她进入雅间的那一刻起,面皮涨得更红,简直快要滴出血来。

宇文睿倒是坦然,勾唇一笑:“沐姑娘快快请起!大雪天的,劳动沐姑娘芳驾,实在唐突。只是,我这位兄长素来仰慕沐姑娘,着我邀沐姑娘一游,还请见谅。”

沐漪寒却又是敛衽一拜,声音婉转动听:“不敢当。漪寒自那年蒙公子深恩得免受辱,这些年来,又是公子时时供养,常常叮嘱阁中的妈妈莫要苛待漪寒……此等大恩,不啻于再造。漪寒身无所长,唯有些拙技勉强能入公子之耳。公子相唤,怎会不欣然而往?”

宇文睿讪讪一笑:“沐姑娘忒客气了!”

她其实很想说:供养你的,不是朕啊!沐姑娘你就算要感激,也该去感激阿嫂啊!这样一副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样子,朕、朕可接不住啊!

还不是为了勤皇兄?又不是朕,见了这沐姑娘一面,就再也移不开眼的。

小皇帝暗自想着。这会子,她倒是浑然忘了当年她初初与沐漪寒独处时,沐漪寒对她是何等主动了。

也难怪,她是皇帝嘛。贵人都多忘事呢,何况天子?

在她心中,只有景砚的情是她在意的。至于这位沐姑娘,不过是看着宇文克勤为之魂牵梦绕,自己又是熟识,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宇文克勤可就没她这份腹诽心思了。他僵直地坐着,唇间泛上一丝苦味——

贵介子弟的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何况,他还是相王世子?相王宇文广虽然大事上稀里糊涂,但在长子的婚姻之事上,却不失精明。他极力做主,替宇文克勤选了一位最适合他,也是让相王府得益最大的世家女子做妻子。可,牺牲的却是自家儿子的感情。

宇文克勤同这位新晋世子夫人连见都没见过,遑论感情了。婚后,夫妻二人倒是相敬如宾。却也只是相敬如宾。二人都清楚,自己是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同对方结合的,世家的婚姻,感情之事从来都不是重要的。

第一次见到沐漪寒,宇文克勤就被她的美貌温婉所吸引,还有那股子出淤泥而不染的气度,更让他折服。这个女子,不同于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更不同于他家中那位大家闺秀、主母风范十足的妻子。宇文克勤那颗原本早就不寄希望于感情的心,骤然间为沐漪寒而狂烈跳动,他急切地想要保护她。

然而,事实真相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二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宇文睿睨了一眼宇文克勤呆愣愣木头人一般,嘴角一挑,“不拘什么曲子,沐姑娘拣你喜欢的奏来听听。”

沐漪寒颔首称是,端坐,调琴。

不一时,一曲《凤求凰》自素手间倾斜而出。

宇文睿心不相属,倒也罢了。宇文克勤却是喉间发紧,刚刚咽下的酒液瞬间便在口腔中挥发,无比的苦涩。

几曲终了,日头已经将将偏西。

沐漪寒带着红儿,向二人道别。

宇文睿见时辰差不多,也该回宫了,遂道了谢,看着沐漪寒离去。

劳累了大半日,回到沁芳阁楼上自己的房间内,沐漪寒没胃口吃东西,只想歇下。

红儿告退掩门,不一会儿,门上又传来轻叩声:“姑娘,水烧好了!”

是阁子里惯常伺候的于二。

沐漪寒识得他的声音,在榻上霍然惊起,定了定神,才道:“于叔吗?快请进!”

于二应了一声,推门而入,随手又掩紧了房门。进门后四顾一周,见没有旁人之后,才缓缓挺直了脊背。

他放下手中的水壶,平素没什么神采的眸子中竟透出上位者的威仪来,声音更是没了往常的卑微:“沐姑娘好清闲啊!”

沐漪寒不敢怠慢,连忙拜道:“于总管言重了,尊主大业,漪寒不敢有分毫懈怠!”

于二冷哼一声:“尊主的大业,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沐漪寒的心脏骤然缩紧,小心试探道:“不知……不知尊主有何吩咐?”

于二目光依旧冰冷:“你还敢问尊主的吩咐?还记得尊主的吩咐吗!”

沐漪寒身躯一抖,再拜道:“于总管容禀,非是漪寒不卖力替尊主做事,而是……那人防范得太过严密了。”

于二阴测测笑道:“沐姑娘,你是当真没逮着机会下手,还是没舍得下手啊?”

沐漪寒大惊:“于总管何出此言?漪寒对尊主一片忠心,不敢有分毫违背!”

“哼!你记得就好!”

于二阴着脸,从怀中取出一只藏青色小瓷瓶,“啪”的一声按在桌上:“这是这月的解药!”

沐漪寒盯着那抹藏青色,精神才为之一松,却因于二接下来的话,一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沐姑娘,别怪老朽没提醒你:宇文宁的子孙没一个好东西!爱上她们,也没哪个会有好下场!”

单说宇文睿,在珍馐玉馔楼同宇文克勤道别之后,便带着申全、何冲及一众随从悄无声息地潜回了皇宫。

傍晚,祀灶仪式完毕,纯钧侍候着她脱下吉服,换了一身轻便装束,腰间束带上依旧挂了景砚缝制的时兴饰物,兴冲冲地赶奔寿康宫。

今日小年儿,她知道阿嫂是定然会去寿康宫陪母后用晚膳的,这也是“全家团圆”的意头。

果不其然,景砚已早她一步到了寿康宫,正坐在段太后下首椅上,陪着说话。

宇文睿眼前一亮:阿嫂今日,难得的穿了红色袍服,面上也不似前几日那般苍白,隐隐泛着晕红色,想来为了年节里讨母后欢心特特装扮了。

宇文睿才不管阿嫂是讨谁欢心,她就是喜欢看阿嫂漂漂亮亮的。虽然阿嫂平日里也是倾国倾城的模样,可总有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今日却……

宇文睿杵在门口,痴痴地歪着头,瞧着景砚傻笑:阿嫂穿着红袍,又浅施粉黛,怎么看怎么都有种要嫁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