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中。

不远处,两个年轻女子谈笑风生,一路走来。

“看!这是朕养的鸟!”宇文睿热情地向另一名女子显摆着自己的白羽,“它可是朕从小养大的!就是在那棵树的下面,朕捡到的它!”

宇文睿遥遥一指远处的一棵粗壮高树,“就是那棵!它那时候才那么丁点儿!这树也没这么高大……”

看不清面目的陌生女子含笑听着。

“朕那时候也还是个小孩儿……”宇文睿嬉笑着,“当时,还因为白羽跟景嘉悦打了一架呢!”

景砚越听越觉得心痛——

无忧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小时候的事儿说与那个陌生的女子听?

她是谁?

她凭什么让无忧如此亲热地对待!

景砚心中极是不快,她猛向前迈出一步,想要看清楚那名陌生女子的长相,可是她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无论怎样都挪动不了分毫。

景砚心中更急,脑中则倏忽划过一个名字:杨熙!

她的意念告诉她那个人是谁。

虽然她从没见过杨熙,但是在她的潜意识中,认定那个陌生的女子就是杨熙。

景砚的双唇抿成一条线。此刻,她的心中所感,用急切已经不足以形容,还有强烈的酸楚和委屈,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的情愫。

她讨厌宇文睿对杨熙的亲密,极讨厌!

还有那张熟悉的笑脸,那是独属于自己的啊!那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对别人绽放?

要去阻止她们!阻止她们的亲近!阻止她们对于往事的分享!

景砚在心中对自己说。

然后,神奇地,她的双脚竟然能够自如活动了。

心中一喜,景砚忙不迭地迈开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二人。然而——

眼前一花,御苑和那对亲密的女子,统统不见了踪影。眼前,白雾缭绕,似真似幻……

“景氏!你要到哪里去!”威严的话语骤然响起,不是问句,更像是深深的责备。

景砚惊悸,驻足。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由虚而实、渐渐清晰的人影——

“母、母后……”

景砚错愕于段太后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段太后却毫不理会她的诧异,依旧板着面孔斥道:“景氏!你想去哪里?”

“孩儿……孩儿……”景砚嗫嚅着,最初的意图终究是无法对段太后直白吐露。

段太后了然于心般,冷冷一笑,“姑嫂间竟有了这等不齿之情,真当哀家是摆设吗?”

“母后,我……”景砚胸口滞痛,再说不出话来,脑中盘盘绕绕只有那两个字——

姑嫂!

段太后目光陡厉:“你是我的哲儿明媒正娶的皇后!我的哲儿,为了你,连亲生母亲都狠得下心肠忤逆!你如今,可对得起她!有朝一日,九泉之下,可有脸见她!”

景砚心口狠痛,痛得她几乎无法站立。

段太后笑意寒凉,怒指着她的小腹:“景氏!你对不起我的孩儿,你的孩儿,呵,也想得到好结果吗?”

景砚娇躯大震,仿佛自己此刻腹中真的怀着她和宇文睿的孩儿似的。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腹,紧接着,她的小腹就剧痛起来!

“啊——”她惊叫一声。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里,她的小腹外的衣襟上,正被鲜红的血洇湿……

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惊恐地猛然抬头,只看到段太后阴恻恻的脸……

猝然惊醒。

景砚惶然无措地看着帐顶,方惊觉并没有段太后,更没有御苑、宇文睿以及那个陌生的女子,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她长长呼出胸中的浊气,精神一松,发现自己刚刚攥紧了锦被的双手捏得生疼,浑身上下皆被汗水浸透。

“唉!”景砚不由得长叹一声,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令她心中梗得难过。

“主子?”榻帘外传来秉笔悄声的探问。今夜是她当值。

景砚的思绪落回现实中,小腹内真切的坠痛提醒着她身体正处于怎样的状况。

柔荑拂过小腹,景砚不禁苦笑:孩儿?她和宇文睿怎么会有孩儿?莫说是两个女子生不出孩儿了,她们连……

景砚没脸面想下去了,敛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卯时了,主子。”秉笔低声却清晰地回答。

呵!竟是一觉睡到了天亮。景砚无奈地想,她实不知该感动于宇文睿的细致贴心令自己睡了个饱觉,还是该怪那恼人的怪梦乱了自己的心。

痴痴地出了一会儿神,景砚实在无心睡眠,又躺不住,索性起身。

秉笔、侍墨都是经年侍候惯了她的。景砚既然起身,她们自然一水儿地侍奉下来,更衣,盥洗,梳妆……

既是寻常日子,景砚又懒懒的,她便只着了半旧的衣裙,令侍女随意地挽了发髻,依旧怔怔地呆坐在镜前。

秉笔和侍墨的手法都是利落的,今日太后的装扮又不费事,是以两个人很快便打点好了一切,却突然发现太后不知何时起痴然地凝着梳妆镜出起神来。

二人初时不解,待得觉察到梳妆镜侧对着帐门,但凡帐帘有动静,都可以从中看到。

二人会意,心中偷笑,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体贴地为太后留出了镜中的空间。

景砚出了一会儿神,心里依旧是空落落的。之前,她从没觉得那扇帐帘如此厚重而寂寞,为什么,就没有人挑起它呢?

难道无论是谁挑起那扇帐帘,自己都满怀期待吗?

脑中盘旋着这个问题的一瞬,景砚的面庞不争气地红了:她是在期待宇文睿的出现吗?

景砚不肯欺骗自己的心。期待就是期待,思念宇文睿就是思念宇文睿。

景砚动心过,爱过,她知道思念一个人、在意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只是,这等话,她是绝不会说与宇文睿听的,因为那只会让宇文睿更加得意。

景砚咬了咬嘴唇,梦中的情形再次在她的脑中出现,那种艰涩的感觉,梗在心口,让她不快。

“皇帝起来了吗?”她问。

“奴婢这便去瞧瞧。”侍墨连忙应道。

“若是还睡着,由她睡,莫扰了她。”景砚急忙嘱咐道。国事繁累,她再思念宇文睿,也不忍心扰了她的好梦。

侍墨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很快便折了回来。

“回禀主子,陛下身边的魏顺说,陛下天没亮就带着侍卫去燕水边钓鱼了。”

“什么时辰了?”景砚站在账外,目不转睛地遥遥望着远处的大路,那里,通向几里外的燕水干流。

“辰时三刻了,太后,”申全毕恭毕敬地回答,又追上一句,“有何大人跟着呢,太后还请放宽心。”

景砚抿唇不语。

一个时辰前,她乍一听说宇文睿竟然天不亮就跑去燕水边垂钓,火气上腾,“这冤家!又要作什么妖!”几乎要冲口而出。

景砚是真的被吓怕了。宇文睿那一遭重伤,险些送了性命,如今想来,景砚仍心有余悸。如今北郑初平,人心不稳,天晓得会不会突然蹦出来个刺客。这种事,躲都躲不及,这冤家,居然还自己送上门去!

一国之君,独自去野外垂钓,成何体统!

景砚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她深知,她的无忧已经长大了,再不是曾经的那个懵懂顽童,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无论怎样,这大周的江山,如今都是宇文睿的江山,于声名尊荣,她该维护她的;于情于理,她该给她以尊重信任。

景砚于是不动声色地调了何冲,带着精骑兵去寻宇文睿,并护送她回来。

何冲是值得信重之臣,精骑兵也是大周的精锐,可是这颗心啊,不见到那人总是难以安稳。

直到那人的身影、坐骑在大路上隐隐出现,景砚才觉寻回了自己的三魂七魄,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心的委屈和气闷。

宇文睿眼尖,早就看到了帐外殷殷观望的景砚,心头又是喜又是心疼。

她急催坐骑,抢近景砚,突的心念一动,忙唤过魏顺,从马鞍侧摘下渔篓推给他,又反复嘱咐他一番。

魏顺初时一怔,听了宇文睿的吩咐,忙不迭答应着。

宇文睿叮嘱再三,确认魏顺领会了,方放他抱着渔篓离去。再回身时,哪里还有景砚的踪影?

宇文睿:“……”

景砚的帐外,几名随身侍奉的都恭敬肃然而立。

帐帘紧掩。

帐内只有砚儿一人吗?

宇文睿勾唇笑笑,她喜欢与景砚独处,唯有如此,她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景砚亲昵。咳,不一定是“那种”亲昵……

砚儿脸皮儿薄,当着侍人的面,她受不得自己唤她唤得亲切。

不过,似乎这会子砚儿心情不大好?

宇文睿摸了摸鼻子,朝立在帐外刚给自己行过礼的申全勾了勾手指。

申全会意,探着脑袋蹭了过来。

“太后刚才说什么没?”宇文睿压低声音问。

申全怎么就觉得俩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流呢?不过他可是忠于职守的,肃着脸一板一眼也压低声音回道:“她老人家并没说什么……”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宇文睿一爆栗:“胡说八道!什么老人家!明明花容月貌得很!”

申全痛得咧嘴,心说在您眼里可不是“花容月貌”吗!可太后在咱眼里那是上位的尊者啊,必须恭敬着些啊!

他亦知道宇文睿如此对他,便是与他不见外,并非真心责怪他,旋即一龇牙,低笑道:“主子在这儿等您一个时辰了!”

宇文睿闻言,面上一喜,继而又绷起面孔:“太后站了那么久,难道不累?你们都不知道劝着些!”

申全心里暗暗叫苦,心说“奴婢倒是劝了,也得能劝得动啊”!

宇文睿已经撇开他,自顾自掀了帐帘入内了。